(第三六章)
「什麽?你遇到家伶了?」
『嗯……严格上来说,确实是遇到了。』
晚上七点多时,我拖着头痛的身体打电话给睿哲,告诉他今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想要是不找个机会全部吐出来,脑袋大概再过不久就会爆开。
电风扇用力地转动风扇,不过坐在客厅里时其实并不是很热,只是希望有些什麽能够陪伴着自己,开了电扇,就好像多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让人能够安心许多。
「什麽叫严格上?遇到了就是遇到了,没有遇到就是没有遇到!」
『嗯,我遇到了,就在新时代里。……等等,为什麽要把它说成好像我在新时代里遇到某只限量版的神奇宝贝一样啊?』
「那不是重点啦,後来呢?你们有对话吗?」
『有。』
「讲了些什麽?」
『她对我说:育嘉等一下会过来,你可以坐过去一个位子吗?』
「……那家伙是哪位?」
『拿起你的拖鞋。』
「干嘛?」
『掷茭问神啊,干!』
然後话筒那边也传来了几声国骂,我只好狠狠地把手机挂断,接着继续看我的电视,等他干谯完了自然就会打回来给我。
只不过这一次过得比较快,挂断不到三分钟电话就响了。
「欸,你真的变得很机车耶!」
『怎样机车?』
「干,你以前都不会二话不说就把电话挂断啊!你是交到坏朋友吗?」
『跟我讲话的这位仁兄本身就是非善类了啊。』
「……林子龙。」
『嗯?』
「你真够曹鸡……」
你想得没错,我又挂了睿哲一次电话,他大概在另一头大声地对手机干谯咆哮吧,说真的我还真想看看那画面,说不定拍下来会很有看头。
咕噜两声地把两颗头痛药吞进肚子里,我一面期望着过个几分钟就会有所改善,一面猜想睿哲打电话来肯定会为了讨八卦而尝试巴结我,看来永昌对我的批评说得不错,我这个人真的是曹鸡巴的啦!
『喂?』我接起手机,语气上刻意表现得相当慵懒。
「快点跟我说啦,除了那句废话还有讲什麽吗?」
『我回她:抱歉,我知道了。』
「……」
『……』
「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样,我们各自不发一语足足有半分钟左右,接着这片死寂,藉由一声极富台湾味的国骂被打破了,说来有点好笑,我们同在一间百货公司里逛街,居然对话只有这麽一丁点,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只是最後那一道很让人难以忘怀的笑容,给我一种机会从手上溜走的感觉。大概所谓的爱情,就像被抓在手中的海沙一样,再怎麽捉着它,还是不能够完全掌握。
「你们……真的让人感到很可惜。」
『大概,爱情就像手中的沙,即使放手了也落不乾净。』
「你不试着和家伶再联络一次吗?」
『如果知道她还和志豪在一起的话,我大概会承受不住那种打击吧。』
「……你真傻。」
『怎麽说?』
「照家伶的那种个性,会因为没有跟你在一起,就轻易地接受别人的告白吗?」
『……不然呢?』
「所以我才说你笨啊,那只是在赌气,生你拒绝她的气。」
「家伶并不知道沈静的事情,对吧?」
『嗯。』
「所以啊,你还有机会的,何不试试看呢?」
人生如果尝试就能成功,那乞丐还需要活吗?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我变得很现实,变得一点也不相信奇蹟,就连爱情和性爱在我眼中都变得相当廉价,身体上只要有需要,打通电话,付钱之後妓女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来为你解慾。
用钱就能解决的事情太多,多到让人对这个社会失去了信心,钱有什麽买不到的?就连女人都能用钱买,谈何爱情?
「子龙,你还在听吗?」
『嗯,我在听。』
「我们很有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可以这样通电话了。」
『……什麽意思?』
走了哲皓,盈君也离开了,最後只剩下的睿哲,也终於要展开翅膀,飞往天边了吗?……最终留驻在原地的,就只有我了吗?只有我,还在原地踏步。
「我将来可能得接管家里的事业,所以得到国外去进修了。」
『……』晴天霹雳,从前那个把教科书当作飞盘在射的李睿哲,要去国外读书?
「四人行,总得有人能够接手啊……」睿哲的语气里,传达出了浓厚的不舍。
『最後,就要剩下我一个人了啊……』
「对不起,那天晚上在旱溪边的约定,暂时是不能实现了……」
「……子龙?」
人生里,如果有一饮人生杞忧之术,我恐怕就会着了魔地练就它,只不过现实中,没有这种邪魔外道,仅有的,便是挨这些事实的重击这个结果。
「我要搭後天的飞机去美国,虽然我希望你能够和家伶在一起,但有关於沈静……抱歉,沈静是专属於你的名字,而我只能称呼她为梁小姐。」
『……你想说什麽?』
「我希望你和家伶在一起,但是梁小姐的嘱咐,我必须转达给你。」
『你为什麽会和她联络?……』
「是她自己来找我的,估计剩下没有多少时间了,决定权在你──」
後来,睿哲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这晚我紧紧抱着疼痛欲裂的脑袋痛哭了整个晚上。
也许十年之後的我,回过头来看看现在的自己,会觉得没有什麽。只不过,那是未来的我,而现在的我,正在承受着所有的罪恶感。
很难过,难过得胸口就要喘不过气来了,眼泪好像从破了洞的水坝中冲出的水一样不停地流着,手机在自己无意识的情况下落了地,萤幕显示着的画面是联络人,我看见了家伶和侑真分别在上下两行,好像在告诉我:快点做出一个决定吧!
睿哲传来了简讯,那是一篇很长、很长,长得好像人生里的长城,绵延天边的简讯。在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差不多遏止住了时,我将它开来阅读:
《子龙,我知道告诉你这些会让你很难过,但这是梁小姐希望我转达给你的讯息,而她并不希望你去找她。刻意把幸福留下来独自离去的理由,这不是很明显吗?你的归属只有家伶,志豪什麽的,有需要的话跟我说一声,我一定找人把他打个屁滚尿流。
十年之後回来看看四人行,或许会觉得这种青春有点太过於大悲大喜,但这就是人生,我想梁小姐也是想要带给你这个讯息,才会将小孩拿掉,逼迫你离开她的身边。对你来说,梁小姐就是一个身在泥沼中的那个将死之人,而家伶则是在你危及时拉你一把的救星。你可能还不懂我的意思,但梁小姐留下来的幸福,里头包涵了她的期待,她期待你的幸福,所以才会独自入住医院。
她的癌细胞扩散到了肾脏及肺部,即使将子宫拿掉也於事无补。我上一次去见了她一面,主要的理由是为了道歉,你知道一个女孩子将小孩拿掉以後有多麽弱不禁风吗?我可没办法想像,她竟然可以独自一个人回到家中,说明了她相当坚强,而那晚要不是你的阻挡,梁小姐恐怕就会死在我的拳头下了。所以我想,她的坚强,是你带给她的礼物。
她虚弱的手相当冰冷,据说已经剩下没有多久的日子了,直到我离开以前,她都紧紧地捉着我的手腕,她讲了很多有关於你的事情。对於一个妓女来说,她也许不算称职的,但却是一个提早了十年看透尘世的女孩。
她很高兴那天晚上你能够如她的意思离开她身边,因为她并不想成为你的拖油瓶,你知道吗?我想你不知道吧!本来以为有了孩子之後,就能够让生命有点起色,但经过医生的诊断之後,梁小姐的状况并不允许她生产,或许是在那个时候,让她意识到,自己将会成为你人生里的绊脚石,於是她毅然决然地决定从你的生命中退出。
退出的意思,你了解吗?一个人除了离开人世间以外,就不可能有办法能够永远抽离一个人的生命之中。
去见梁小姐最後一面,然後选择家伶吧。》
「嗨。」
带着毛帽的女孩儿,瘦得皮包骨的,她失去了昔日的美丽身影。病房中的种种仪器,各自发出了相当规律的声音,侑真吃力地挪动着手,好像想要摸摸我的脸。
『……嗨。』
这天的阳光相当充沛,开着的窗户外头,吹来了舒适的微风,它们缓缓地升起了淡色的窗帘,然後随着侑真的手指,拨弄了我的浏海,也摸了摸我湿润的脸颊。
「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没什麽变。」
『还是一样,那张脸蛋依然好看。』
「呵呵……你少来了。……」
『为了好看的脸蛋,可以试着努力一下吗?』
我轻轻握起侑真的手,发现她的体温就跟以前一样冰冷,这种体弱的徵兆,为什麽我会蠢得到现在才发现呢?……
「恐怕,已经没有机会了。」
『侑真……你要好起来,你不是想要走一次结婚礼堂吗?』
「子龙……」
『不能在这里就轻易倒下……』
我跪在病床边,双手握着的小手即使传递了许多体温,也依旧无法使它感到温暖,额头靠在合起的双手上,我想向上帝祈祷,就在这时,我想重新开始去相信奇蹟。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去一中街时。」
『……嗯!』
我刻意压抑自己的哭声,仔细聆听侑真所说的话。
「我让你吃掉我吃剩一半的热狗,你还很犹豫的模样,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很可爱……」
『……对啊,那时候还觉得,你这个人相当莫名其妙。』
「那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见我所向往的影子啊……」
『原来如……此。……』
咬着的牙让我感到疼痛了起来,越咬,心就越痛,眼泪更是横行无阻。
「那天在公园里,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还记得吗?」
『嗯……我记得,我还记得过去的你相当珍惜它。』
「是啊……是个很美丽的礼物,是这一生中收过最美丽的礼物了。如果带着它前往天国,我想我也会过得很幸福吧?」
『天国什麽的,你还早呢!……对啊,这麽年轻就……』
「……子龙?」
有什麽哽在喉咙,让我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子龙,我渴了──」
『喔!……』
我赶紧抹乾脸上的泪水,擦擦眼睛上的泪水,然後吸吸鼻涕,表现出自己很正常的模样给侑真看。
「说了这麽多,不知不觉中就口渴了呢!……」
『我去帮你装水,你在这里等我!』
她满足地点点头,两个眼睛笑成了两个月弯,失去润泽的唇被脸颊所拉起,使它扬起了最完美的弧度,一切还是那麽完美,沈静。
「子龙──」
在转开门把的同时,侑真是这麽叫住我的──
「还记得,那是什麽样的生日礼物吗?」
『……』我转过头,看看勉强坐起半个身子的侑真,『优雅而不急不徐的「沈」字,以及明亮清澈的「静」字。合起来称作──沈静。』
「谢谢你,子龙。」
那天,一个妙龄女孩,深沈地披着静静的婀娜身影,自医院中向着天国离去,就在我拿着水杯回到病房的时候。还记得鞋子被水给浸湿的触感,还有膝盖接触地面的痛楚,以及被护士们搀扶起来时留在手肘上的抓痕。
沈静,就连离开的时候,也都沈静不已。
待续……
你的仪态和举止看起来是那麽优雅且不急不徐,一定有个「沈」字;而眼睛很明亮清澈,名字里肯定也有个「静」。
「你很固执哦。」
「不过我很喜欢,就叫我沈静吧。」
「因为这是我今年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