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东京涩谷的人潮中走过来。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从而得知我等了四十五分钟。
「嗨。」她说道。「对不起。等了很久吗?」
「不久。」我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铜像。「牠每天来到车站等主人回来,等了九年。我的等待又算甚麽?」
「是你把自己比作狗,可不是我说的。」她说罢吐了吐舌头。
「我们要到哪里去?」她接着问道。
「要不要先吃午饭?」我说道。「还是你吃过东西了?」
她摇了摇头。「还没。」
我眯了眯眼,说道:「你不会是刚刚才起床吧?」
其实我来涩谷时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已经约略猜到了。
「人家平常上班已经要每天八时起床了啊。假期游埠,当然要轻松一点嘛。」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只听她续道:「我看你是时差还没有适应过来才能够早起吧?」
我被她说中了,所以只好失笑。
她是我相差四个年级的学妹。本来在学校,相差这麽多年的学生是不太可能会认识的。但偏偏我有个把大学四年当七年来念的死党。透过他,当时研二的我才会和大二的她有所交集。
还记得当初死党把她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私底下半开玩笑说,他要撮合我和她两个。
当时的我只感到啼笑皆非。
跟她较为熟稔之後,她偶尔会跟我说说感情问题。虽然她比我年轻四年,但谈恋爱的次数却是我的五,六倍。
有一次,我向她打趣说,若我是小说家,我一定找她要题材。
她回去香港工作後,我还是有和她在网路上联络。
她通常在下午工作没那麽忙的时候才会上线,所以远在温哥华的我,总是要在凌晨时份才看到她。
「你怎麽总是这麽晚睡?」不只一次,她这样问我。
「我想念你啊!」我总是这麽回她,还会加上吐舌头表情。
这样轻佻的「表白」,大概无论写的还是看的人都不会当真吧?
「为甚麽会选择在日本过境呢?」在餐厅坐下之後,她问我道。「你不是不久之前才来过东京吗?」
「哈,那已经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我回道。「不为甚麽呀,只是旅行社前阵子有优惠,这机票连住宿的套票跟单独买机票差不了多少,所以便顺道来一下罗。」
我没有告诉她的是,其实从温哥华到香港的直航机票更便宜。而且我是在知道她会到东京来的时候才决定行程的。
「但是,重复去到过的地方,你不会觉得闷吗?」她问道。
我耸了耸肩。「还好啦。旅行最重要的不是去哪里,而是跟谁一起出游啊。」
「对於我来说,其实去哪里和跟谁也没有所谓,只要假期有出去玩就好…」她顿了一顿。「等等,你说『跟谁在一起』比较重要,但为甚麽你是一个人来东京?」
「喔。」我失笑。「『没有人』或是『自己』也是其中一个选项啊。」
况且,我和她不就是正在见面吗?
「是吗?」
就在这时候,食物就要上桌了。话题就此打住。
吃过午餐,结帐时,她问道:「等一会到哪里去好?」
我想了想,说道:「上次跟你聊天的时候,你不是说想去自由之丘那一家甜品店吗?我请客吧!」
她「啐」了一声,说道:「哪要你请?我自己吃不起吗?这招对我没有用的。」
我摊了摊手,说道:「说请你吃只是藉口,重点是我想跟你一起去品尝啊。」
「哼,狡辩也没有用。扣分!」
话虽如此,但我和她还是向自由之丘出发。
因为刚吃饱,还未有胃口的关系,我们并没有直接到甜品店去,只是在车站附近的街道闲逛。
还未到下班时段的自由之丘,街上的途人不多,大街小巷间都是一片安静。
「真好。」她说着吸了口气。「我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
「是吗?」我说道。「我还一直以为你是那种很怕闷的女生。」
「你觉得你很了解我吗?」她眯了眯眼。
我耸了耸肩,问道:「那你为甚麽选择回去香港?温哥华的生活节奏相比起来慢得多啦。」
「当然是为了在香港的家人啊。我可不想自己一个孤零零的在那边。」她说道。「你以为我的原因是甚麽?」
我笑道:「我以为你会像那些白烂小说一样,说甚麽『活在繁忙之中,偶尔得来的悠闲才会显得可贵』那种话啊。」
「这笑话好冷。」她扁了扁嘴。「再次扣分。」
等等,这是扣甚麽分啊?现在是驾驶执照考试吗?
黄昏时份,我和她终於在甜品店坐下。
在对话之间的沉默空档,我正用着叉子把玩着蛋糕的时候,她问道:「干嘛叹气?」
「咦?我有吗?」我奇道。
「有啊。」
「呵呵。这动作太自然而然了,所以我现在都不察觉了。」
「你有这麽多烦恼会让你叹气吗?」
「也不见得吧。只是不时会有些感叹而已。」
「例如?」
「朋友都结婚了,人生都踏上了另一个阶段。但我好像还在原地似的。」我失笑。
「啊,对哦。你是为了这个而要回香港去的。」她点了点头,说道:「怎麽?你会有结婚的冲动吗?」
「不是啦。」我挥了挥手掌。「只是觉得自己好像甚麽也没有经历过而已。」
我顿了顿,续道:「不像你,虽然你小我几岁,但不论是人生还是恋爱的经历都比我多啦。」
这麽说来,我有几年好像真的白活了似的。
她耸了耸肩。「有恋爱经验又怎样,又不能写在履历表上的。我也不想再去理这方面的事了。」
我问道:「为甚麽?」
她作了个无所谓的表情。「谈恋爱不外乎就是等待别人,或是让人等待。我不想再等,但若要别人等我,我又会於心有愧。」
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想着她的话。她并没有留意到我的视线,只是迳自看着四周。
半晌後,我呼了口气,说道:「我也是啊。」
「哦?」
我失笑道:「以前拍拖的时候我觉得不开心,所以便分手。分手後也有喜欢过别的女生,但一想起交往时的种种麻烦,就没有再进一步。久而久之,就连喜欢别人的功夫也省掉了。」
她笑了笑,点了点头。「了解。」
傍晚,我和她回到了早前相约的原地-涩谷车站前。
她要跟朋友在涩谷会合吃饭,而我就想到池袋逛逛。所以,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在香港大概不会见到你吧?」我问道。
「嗯。」她想了想。「你在香港的时候,我应该都会在北海道。」
「然後你回到香港的时候,我就已经要回加拿大去了。」我接着道。「我们真是无缘啊。」
她只是对我眯了眯眼,没有口头回应。
然後,我和她再找不到新的话题,表示这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要多上线啊,」我以一贯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我会挂念你的。」
两秒沉默。
她摊了摊手,说道:「Butwhy」
她讲那个「why」字的时候,并没有提高尾音。听起来不像是问题句,反而带点没好气的感觉。
我正要开口回应的时候,才想到,对啊,为甚麽?
对於我和她这两个天各一方,在余生里见面可能不会超过五次的人,又可以有甚麽原因?
一阵疲惫忽然袭来,让我有点想回家了。虽然这只是出门後的第三天。
我把半张的嘴合上,摇了摇头,说道:「没甚麽。」
我顿了顿,续道:「好啦,那我走了。你在北海道玩得开心点。」
她「噢」了一声,好像对这对话的转折感到有点奇怪。
「再见。」她说。
我点了点头。「Bye.」
我转过身,走开了几步之後,才背着她挥了挥手,也不管她有没有看到。
独自一人站在山手线的月台的时候,方才绷紧的神经终於松驰下来,让我重重的呼了口气。
究竟是为了甚麽?
我不知道,也不明了。更重要的是,我再也不想要那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