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地下十里八荒的人都知道,结魂灯出自冥界。它是凭藉着死魂的信念,一点点寄托在忘川河旁的彼岸花上,经年累月,出奇地结出了一枚硕大的果实。
传闻中果实一落地,自然地一分为二,从中露出了一盏琉璃灯。灯中无火芯,外表上来看却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油灯。
死魂的思念、幻想、寄托、藉由一盏看似凡间常见的油灯来实现。但是它的灯芯却不是普通火焰能烧得着,地狱的业火点不燃它,三味真火亦然。
唯有灵识--万物生灵的一魂一魄,才能点亮灯芯。
它就像魂飞魄散前的避风港,借助不断地燃烧,撷取万物的生气。於数不清的挑选和淘汰中找回魂魄生前的模样,然後再次塑造出一个完整的三魂七魄。
自此,人死而复生不过韶华百来年,亦可说它就是凡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药。所以一个这麽容易颠覆轮回常理,罔顾六界秩序的东西,是轻易不得从冥界借出去。
然而这盏冥域禁物却在六百年前,天界平息南海鲛人叛变後的第七天被劫走。
回想当日情景,一名女仙独自驾着一辆鎏金的马车闯过地府设下的结界,惊动冥界万年不变的死寂。
车头无车夫驾车,天界的玉马却极有灵性,一路狂奔,丝毫没有犹豫。
通往酆都鬼城的路上,有两排妖艳的彼岸花,马车以常人不常见的速度呼啸而过,彼岸花都为之抖了抖。
这是传说中去到地府前一条绝对不可回头的路──一条死灵回头不了的路,一条生灵绝对踏不上的路。
不久後马车停了下来,酆都城的城门就在眼前,它高有百来丈,三十个成年人叠在一起都不及门的高度。
庄严宏伟的大门比之天界的南天门,有种萧条和死寂的味道。门内不时传出尖锐凄惨的嘶喊声,门外还有两尊高大的石雕像。
石雕像分别站在门的左右两侧,一个个面目狰狞,状似要吓走擅闯者。
马车停了良久,女仙一掀车帘,拖着一身长裙飘飘然下车。
「擅闯鬼城者死!」
粗糙的声音带起狂风大作,一股令人作恶的浓浓口臭扑面而来。两尊石像化身成一红一蓝的恶鬼,他们就是传说守在酆都城前面的守门人。
「本宫素臻,玉帝最小的女儿八公主,奉旨前来,速速开门!」素臻不疾不徐地说明来意,手心却一点点浸湿。
红鬼看一眼蓝鬼,蓝鬼看一眼红鬼,天上一天人间千年。他们对天界的事情完全不知情,更别说认识这位玉帝的八公主了。
红鬼搔搔头,仍旧不耐道:「擅闯鬼城者死!」
素臻早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因为她曾听闻过酆都城的城门只为死灵敞开。言下之意就是,要进去可以,先死上一遍再说。
不过这个问题难不倒她,毕竟她早就抗旨下冥界,偷乘玉驾,假传玉旨,现在闯个门纯属是个小儿科。
素臻不动,两个守门人也站得笔直,不敢随意冒犯这位八公主。
一直等到酆都城的大门震动了几下,门与墙之间经年累月下的细泥一点点翻落,沙尘大得让两个靠门比较近的守门人都咳嗽了好一会儿。
素臻见门在震动时就警觉地以袖掩住口鼻,待刺耳的摩擦声停下来,她放下袖子一甩,门已然对她大大方方的敞开了。
没错,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会这麽招摇地驾着这辆鎏金马车,可不是盲目的炫耀,而是要让一路上先见过她的鬼差们去通风报信。告诉阎王,上面有官人来到,让他尽早作准备。
偌大的门下,有三个小人儿走出来。走在最前的人,身穿一身白衫,衣服上没有多余的坠饰。後面两个颤颤巍巍地一路紧紧跟随,头都不敢多抬一下,所以素臻也不知道他们长得如何。
不过表面上来看,走在那最前的一定是个头儿!
「蔚大人!」
「蔚判官!」
红、蓝鬼同时惊呼出声,白衫男子头都没回,右手一抬就制止了他们要往下说的话。
「在下蔚远之,於地府任判官一职有数百载。此番不知八公主前来,有失远迎之处实是下官的不是。」蔚远之口气温顺,低眉顺眼,私下却是暗暗打量这个从九重天贸然闯鬼城的女仙。
「无妨。」素臻冷着一张脸,小心应对。
他一躬身,「公主突然造访,是玉帝有新玉旨吗?」
素臻身子一僵,玉帝的新玉旨没有,只有她预备假传的口谕。提起一口气,「亲传口谕,还请蔚大人带我去见阎王。」
男子一阵沉默,思索後打点起身後一直低头的两个小鬼。素臻才看清楚那两个小鬼的模样,一对童男童女,但脸上的深沈却不符合他们的年纪。不过也是,外表看上去很小,说不定人家当鬼的年岁已经可以做她公公奶奶了。
「殿下,城内不宜乘马车,请随下官徒步入内。」说完,男子率先往回走。
说不上失礼於素臻,因为他应对得体,她也挑不出毛病。只是最後他走得这麽绝决,让她感到些微的不自然。
就好像……他在怀疑她的身分,或者说他怀疑的是她亲传口谕的事!
有了一定的认知,素臻定下心神,也不管丢下的马车,迳自跟在他後面。而那对童男童女,男孩去替她牵马车,女童退到她身後充当她临时的丫环,亦或是变相的监视她。
徒步走入传说中以鬼城盛名的酆都,踩在斑白的石砖地,一眼望尽,大街上除了她、蔚远之和那对童男童女外再无一人。
两排的屋子空落落地,阴风吹过,屋檐下一盏盏白色且残破的纸灯笼摇摇晃晃摆动起来。身後有玉马时而传来的鼻息,还有轮子摩擦石砖的声音。
咯啦咖啦──!
『这是在下马威吗?』素臻暗想,一边盯着走在前头的男子。
以她在九重天的规矩,贵客到来,迎接的队伍肯定声势浩大,绝对不可能让对方徒步行走。撇开身分来说她确实只是个小女仙,但以传递玉旨使者的身分来看,这排场显然过於冷清。
不过这样也好,人越少,她要逃掉的眼线就少,盗取结魂灯的机率就更大。
下意识一抿嘴。
不错,她这次来就是要盗取冥府禁物──结魂灯。一个传闻中能严丝密缝零散魂魄的禁灯。
至於这次她要盗结魂灯的原因,很明显地她想要拿它结一个人的魂魄。
那个人是她的青梅竹马,几百年来形影不离。有她在的地方一定能找到他,有他在的地方她也从不缺席。
墨问,是和她私定终身的对象。
可他和她却因为父王的一句话,分隔两地,自此天涯两隔。他率兵远赴南海平定鲛人叛乱,她等他,最後等到的却是他部属稍来的消息。
……他不见了。
短短三天,於神仙而言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这三天却要了他的命。
噩耗传来时她也曾不信过、埋怨过,当作一场玩笑过。在别人眼中,她就像发疯了一样,每天不停跟自己说话。
父王派天兵天将去寻他,她也用灵识寻找他。短短几天令她削瘦不少,中间她也恨过他,怨过父王,但不管哪一方都是她漫漫仙途上不可或缺的挚爱亲人,她的怨恨也只能藏在心底。
当父王下令收兵,不再寻找的消息传到她那里,她深受不小打击,几乎要虚脱了。但是她没放弃过,一直寻着他残留下来的灵识,终於在南海边界处找到他一缕丢失破损的魂魄。
人有三魂七魄,仙却是一定元神。当它破损,就是三魂七魄从融合的元神内分离。他可能不再是仙,或者他已经魂神俱丧。
当她飞去南海取得他的一缕魂魄,把它存在自己心里时,她就下定决心要盗取冥府禁物结魂灯!
「殿下,请入坐。」
男子宛如少年的声音敲醒回忆中的她,双眼聚神,才发现他们人都入了厅内。不是传说中威严霸气的阎王殿,没有鬼差站在两排,没有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刑具。
在眼前的只有简单摆放的两列桌椅,挂在主位後面万马奔腾的水墨丹青。
素臻一落座,茶水很快被小女童送上来。她捧起茶盏,目光在掀茶盖和吹热茶之间,一直默默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至於她为什麽敢这样观察,因为现在这个大厅里除了小女童和她以外,就没有人在这里。虽然她心里清楚结魂灯不可能收在这种地方,不过事先安排好逃跑路线也很重要。
因为她的玉骑被小男童带走,这同时也限制了她逃跑时能驾车的可能。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她带着结魂灯闯奈何桥进入六道轮回。
瞥到侧门内一道暗影,一个身长约两尺、面容乾净的人穿着一身黑色华服迈入厅内。素臻蓦然站起身恭迎这位地下霸王,会这麽确信的原因,是因为男子身後跟着的人就是蔚判官,那此人无庸置疑就是冥府的阎王。
「阎王爷。」
阎王甩袖坐下,眯眼看着底下微微躬身的女仙,不住哼了哼,「八公主这次来有什麽要事?」
冷言冷语,加上怪里怪气的语调,让垂着头的素臻也不由得心跳停了一拍。
他不愧是掌管地下多年的霸主,说句话都能让人感到害怕。
但为了这次来的目的,她硬着头皮,表现出一副应对从容的模样,「素臻这次来是带着玉帝亲传口谕,希望阎王爷可以借结魂灯一用。」
边说,抬眸後她清楚看见位子上男子的脸。明明是一副清秀的俊容,年纪约莫二十来岁,怎麽就会是阎王呢?
登时,男子大掌拍在茶几上,冷眸扫射过来,「大胆!」
素臻下意识回避他的视线,心虚不得。
「结魂灯乃冥府禁物,还能由你们天廷说借就借吗?」
「素臻甚知此物,也明白阎王爷动怒的原因。只是素臻不过一个传递口谕的小仙,不知玉帝心思。玉帝派遣我来传旨,我又怎麽好空手而回。」
上头男子在素臻一段话下来,脸色是越来越差、越来越黑。四周散发出来的冷冽气息,就连离他有十步之远的她也能感受得到。
不见阎王回话,她只好放软语气,「阎王爷可知,七日前墨问墨将军领旨率将平定南海一事?」
「你们上面的事情我没兴趣,也不归我管。」男子撇过头喝茶,口气讪讪。
「阎王……爷。」不小心一嗓子吼了出来,素臻赶紧压低语气,保持心情平静,「三日前墨将军殉职南海,阎王爷可听说?」
「难怪……」这个话题勾住了男子的心思,蓦然正色。
「洪荒时期,墨氏一族就是天帝的爱将。玉帝继位以来,墨氏也归顺於祂。再说墨氏一族在洪荒时期战绩显赫,自然不比後辈那些小兵小将需要位南天门当值轮守。所以知道墨氏一族事蹟的人也少了。」
素臻躬身一礼,作为回应。
墨问家族的特殊关系,本来就是她这次握在手心压的一个赌注。只盼阎王知晓事情的前因後果,能爽快地把结魂灯交出来。
暗暗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辰,自她偷玉骑下界已经费时不少。父王、母后该是都被惊动了,就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取得结魂灯。
手心的汗一点点渗出,心急如火地她再补上一句,「墨氏一族归隐後,後人稀疏,到现在也仅剩墨将军一个遗孤。阎王爷既已知晓事理,还请尽快请出结魂灯。」
男子蹙眉,没想到这个八公主年纪轻轻态度这麽强硬。本还想再跟她僵持一下,让蔚判官去探听这个口谕的虚实,现下看来也不必了。
他虽然不管凡间事端、没兴趣八卦天界小道,但这个墨氏的身分确实不一般。玉帝跟他借结魂灯保这孩子,也不无可能。
倏地他叹了口气,手一挥,「来人,去我房里拿结魂灯。」
蔚判官听令,很快就面如死水一般退了下去又折了回来。与方才不同的是,他手上捧了一盏油灯。
素臻眼睛为之一亮,也颇意外,视线紧紧黏在那一盏只存在於传说中的灯。
油灯的盘上是一瓣瓣冷艳蓝色的花瓣,灯芯在中间像是花蕊。它长且纤细的柱型彷佛花的花茎,连接着银黑色的圆形底座。远远看去,它并不像一盏灯,而是实实在在的曼珠沙华,俗称彼岸花。
素臻讶异之余,阎王却没时间给她发问,神色一凛,「八公主!结魂灯可以借,那你怎麽保证这东西借出去以後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这……」这真是个好问题!
她这次抛开玉帝八公主的身分,蓦然离席走到阎王上座下的正对面,以四十五度角,毕恭毕敬、诚恳非常地鞠躬。
「素臻愿意和结魂灯心灯合一,作它的守灯人。灯在人在,灯亡我亦不会安然无恙。」
半晌时间,阎王都没有发话,素臻也不敢随意猜测他的心思,动作依旧维持原样吃力地站着。这时阎王附耳到蔚判官身边,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然後蔚判官像是交代完毕,自发地就退回了原位。
「你以为本王不闻世事,不理仙闻,就能让你一个小毛孩给骗了?笑话!本王管理偌大的地府已有数百载,人间什麽丑陋的事情没听过?你一个传旨的人愿意以身献灯,是不知事情轻重,还是另有所图?」
一挑眉,他冷淡的语气像是一把扎人的利剑,一字一句刺入素臻的心。让她顿时感到害怕,也知道假传玉旨的事情已经败露。
确实,是她太心急,才会提出心灯合一这种没见识的提议。毕竟心灯合一是把自己的身心交给结魂灯,将来要归还结魂灯时,她一辈子也只能跟着结魂灯被封在这个生人不见的地方。
但她已经知道结魂灯,又近在咫尺,要她放弃复活墨问的愿望,她怎麽肯。
如此一来,也只好放手一博了!
猛地,素臻双脚跳脱原地,双手在身前结印,娇小的身子窜过阎王身侧,直奔蔚判官手中的结魂灯而去。
「破结!」
蓝光乍现,打中蔚判官的手,又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她长臂一伸勾住结魂灯,还拿蔚判官当煞车用的软垫,直接撞开了他。
重力加速度,让蔚判官无从反抗,只好把素臻报在怀里,最後狼狈得屁股着地,没昏死,也晕得眼冒金星了。
素臻抓着结魂灯赶忙起身,站稳时阎王已经在她的对面与她四目相交。加之身後还有个半昏不昏的人,局面呈现被两面夹击的状态。
「八公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地府撒野。」
「阎王爷,竟然已经看穿就不必多说了。」
素臻手心捧着结魂灯,二话不说把它向上一抛。所有的人眼睛都在看着它,深怕它落地之後,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禁物就此碎开一地。
「吾以命担命,以心换心……」
在素臻的咏唱下,脱手的结魂灯外头罩上一层绿莹莹的光,一条银白色的光线歪曲连接着她。
「来人!拦下她!」阎王喊人,双手比出剑型却不好强行突破素真的术法。
施以永生咒一般很难见到,因为它原是用在两个相爱的男女之间,为了能同生共死才会施以此术。而现在的人为了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卖掉良知,她怎麽敢把性命跟一个死物绑在一起?
起初阎王听到她要作守灯人时不过当是一场笑话,现在才知道她竟是认真的。
永生咒又是一种很脆弱的术法,当施术者开始咏唱咒语,若是有外力强行突破,咒语结缔的两方就会当场死亡。这下他也只能在旁边乾着急跳脚了。
大意!实在太大意了!
「素臻,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阎王大吼,想在她咏唱最後一句咒语时,逼迫她知难而退。
素臻眼睛抬都不抬一下,专心致之。就算知道身旁围了一圈阎王唤过来的打手,她仍一心一意地念出咒语中最後一句话,「气神引律,心定丹元,叩。」
绿光莹莹流转,像是水流席卷住素臻和结魂灯,当光环完全罩住他们,蓦然金光大盛,让在场的人都睁不开双眼。
「迟了!」阎王叹气,「来人,把公主压进鬼牢。蔚判官,速上天庭秉告,且看玉帝怎麽说。」
「臣领旨。」
众人眼前的金光突然像软绵的云雾般化开,素臻的身影乍现,伸手环抱着结魂灯,眼角擒着泪光,嘴边却藏着说不出来的温柔笑容。在失去意识前,喃喃道出第二段咒语,「畅其五元,通其五灵,贯以五音,贯以五神……」
火红的亮光从她的心脏处缓缓往上爬,圆形的物体通过咽喉飞快地奔出她的口中。然後结魂灯的灯芯被其点燃,橘红色的光源映上她冷汗浸湿的脸,还给她一丝人色。
「重生术!果然是有备而来。」
冷眼看着她眯着双眼,神识在半昏半醒之间,阎王大手一挥,几个鬼差上前架住了她。人是架住了,但是点燃的结魂灯像是新生出了灵性,火光发出炽热,任鬼差们无从夺回它。
「阎王,这、这灯闹鬼啊!」一个鬼差上前尝试抓过几次之後,气馁叹道。
随之旁边一个拳头直接敲上了他的头,「闹什麽鬼,你自己就是鬼!」
「对、对哦!」鬼差赧然一笑,「不好意思,新上任还不习惯。」
倏地阎王一个冷眸扫过去,两个鬼差嘴上像是被缝上,突然就不说话了。他无奈摇头,「灯就别管了,给八公主抱着,连人带灯直接关进鬼牢里。」
「是──!」
鬼差们异口同声地答话,下一刻就撑着素臻的两侧要走。但大厅的门都还没跨出,鬼差们却害怕得托着她又退了退。
见情况不对,蔚判官蹙眉上前,「怎麽回事?」
门外蓦然出现十来个腾云驾雾的男仙,一个个身穿胄甲,手持武器。尤其领头的神君煞气腾腾,一副谁都欠他几万两银钱似地,还摆出一对死鱼眼睛。
他们鱼贯落地,反客为主直接闯入大厅,让鬼差们不得不节节後退。死鱼眼睛的神君不客气地发话,「阎王爷,本君奉玉帝旨意前来擒拿八公主,还望阎王爷不要见怪我们直闯您的宅邸。」
阎王爷一副浑然未闻的样子,坐回高台上的位置,「还愣着做什麽?」
鬼差们皆是一个哆嗦,彼此你看我、我看你,却不知道该如何,最後只好用哀求的眼神望向蔚判官。
难得一次被『鬼』们『热情』凝视,却让他大伤脑筋,额角凸凸犯疼,「来者是哪位仙君?可有手谕?」
「本君炙渧,手谕在此,请判官大人过目。」炙渧仙君从袖口抽出一卷亮金黄色的布,双手奉给上前来拿的蔚判官。
蔚判官诚惶诚恐地弯腰接下,把它摊开,一行行烫金的大字和殷红的玉玺印映入眼帘,然後收好玉旨,上呈给阎王。
阎王看完後把玉旨压在茶几上,没说话,炙渧仙君只当阎王默许,「来人,带八公主回天庭受审。」
几个天兵天将闻令上前,鬼差的元身是鬼,最怕神佛,自然受不了他们身上发出的仙光,二话不说就撤了人手,只留素臻和结魂灯在原地。天兵们眼棘手快上前搀扶住神识不清的她,这才让她不致於狼狈跌落。
「炙渧仙君是吧!」阎王蹙眉,语气讪讪,「本王好像还没同意让你带人吧?」
「阎王爷请别为难本仙,在下不过侍奉旨行事。阎王爷领命管理地府多年,应明白为人臣子的职责。」
一句话算是赌上了阎王爷的嘴,不过他横行地府多年,还是第一次有种有口却不能还嘴的感觉。那位炙渧仙君确实说得不错,为人臣子是为尽忠,他领了旨,没有道理装作不知情,也不得不从命。
只是他同样领命守住结魂灯,不料今日却被那小丫头夺去,还成功地让她在灯中点上火苗。真不知道该说这小丫头无知,还是爱得太过盲目。亦或是,因果应现的时机到了?
算了,看这局势,结魂灯今日势必留不得了。
「丫头……」阎王爷走下台阶,软声凑到素臻面前,「灯中燃着的可是墨问的魂识?」
素臻恍惚听着,边点点头。
「很好,那就让你把结魂灯带走,就算是我们玉家还墨家一个恩情。你跟他们走吧,你爹那边,二叔去帮你说理说理。」
「……二叔?」眨眨眼,素臻想就近看清楚阎王,却是不能。
虽然她对他早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先前她一直急着想夺取结魂灯,所以没有深思。现在听他提起,才恍然想起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过也不怪素臻一时没记起来,毕竟她一出生就在天庭。那时他早就任职地府阎王一职有数百载,一直不得出地府,所以只有他知道她,她却不认识他。
「是,八丫头!」他僵持百年的面具在她眼前倏地摘下,难得一勾笑颜,还摸了摸她的头,「别怕,就像你说的,大不了一辈子作守灯仙。你要是不喜欢待在地府,二叔也会帮你争取留在天上,好吗?」
「二叔……」感激之情堵在胸口无法宣泄,最後只能化作一声轻唤。
阎王爷大掌蹭了蹭她的脸蛋,完全没注意身旁一圈鬼差们的眼睛早就凸得掉到了地上,天兵们鸡皮疙瘩也噌噌噌地竖起,连见过大风大浪的炙渧仙君都没想到阎王也会有这麽温柔的一面。
目前只有蔚判官一人神色淡淡,像是司空见惯。但这情况并没有维持很久,因为当阎王说出下一段话的时候,他那副泰山崩於眼前也面不改色的样子,瞬间就抽了抽嘴角。
因为眼前的人是这麽交代的,「蔚判官,本王许久没回天庭。这次除了见见亲人外也想放个小假,这里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了。」
蔚判官除了硬着头皮说是之外,他还能回什麽呢?
「阎王爷,此番路途遥远又颠簸,本君事先没有备车。不然还请阎王爷……」
炙渧略显为难,其言下之意就是希望阎王不要跟着。本来羁押一个小公主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在又要多上一个地下霸主,万一中间出了什麽差错,他怎麽好和玉帝交代啊!
「这还不简单!」阎王挑眉,「来人,去把八公主驾来的玉骑牵出来。她怎麽来的,我就怎麽跟她回去。」
「可这……这不妥啊!」炙渧急了。现在别说羁押了,他们一帮天兵天将都成了他车队的开路先锋了!
「怎不妥了?」
炙渧不好当场驳了阎王的面子,一时也想不到好藉口,竟脱口而出,「男女授受不亲!」
阎王大笑三声,「我和她是叔侄关系,她的长辈,又不是什麽外人。仙君实在太多虑了。」
「一时口误、一时口误。」炙渧赧然笑笑,一脸猪乾色。
一柱香时间刚过,男童女童牵着马匹过来。还是素臻驾着的那匹玉骑,那辆鎏金的马车。不同的是,马车後面放了一个檀木黑箱,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是蔚判官私下让人给阎王爷备来渡假用的行囊。
「阎王爷,车马已备妥,随时都可以上路。」
阎王瞥了一眼马车的方向,满足地点点头,「炙渧仙君,现在我们可以上路了吗?也麻烦你寻个小仙替我驾车。」
「……不麻烦。」
阎王驱散素臻身边的几个天兵,大方把她打横抱起,然後不再罗说一下子上了车。
炙渧一反无奈的小脸,正经打前开路,「返程!」
「驾!」
返程时云雾交错於他们的脚下,马车的车轮也在天空画下两条平行线,直到天空开了一个口,一行人消失在洞口的那一头,大洞又合了起来。
***
凌霄殿──
「地府阎王到──!素臻公主到──!炙渧仙君到──!」
殿外传来小仙吏的高喝声,话中提到的几个人物一下子让凌霄殿平静的表面下像炸开了锅一样。不是左边看看右边的仙者,就是右边问问左边的仙官,再不然就是後面跟前面通过神识向年纪稍长的前辈们打听一番。
「这、这阎王是在说地府阎王?不是弄错了?」福仙瞅着小鼻子小眼睛推推隔壁。
禄仙挠腮抓耳思索一番,「没,应该没弄错。这次八公主不就是去地府劫结魂灯嘛!」
「可阎王不是从不出地府半步,这次怎麽心血来潮就上来了呢?」福仙又问,这次瞪大眼睛直盯着殿外那头。
「没办法啊,结魂灯是地府禁物。八公主又犯下这种大罪,阎王怎麽可能收手放人。」
两人感叹一番,福仙却不忘八卦再问:「可要是我没记错,阎王好像还跟天家关系匪浅啊!」
不过福仙这次是高看禄仙八卦的本领了,因为他在福禄寿三仙中年纪最小,根本没听过这个传闻,所以好半晌结结巴巴没回话。
寿仙小指头掏掏耳朵,受不了他们满肚子空想,乾脆说道:「不止关系匪浅,他们是正经亲戚!阎王可是玉帝的亲弟弟呢!」
「什麽──!」
太白金星听到这高八度的喊叫,怒瞪过来,「肃静!」这才让这沸腾的大杂锅消停下来。
当殿外出现一缎黑色锦袍时,玉帝豁然一笑,从高台上放步下来迎接,「二弟!」
一旁的天后也顾不得优雅,急忙跟上。她思女成狂,都要担心死素臻了。要不是她身分摆在那里,不然她早把女儿拉回房间里。现在落得人人都要看她女儿受苦、要审她,她哪里不心疼!
与此同时,凌霄殿内两旁的人很自然地恭恭敬敬屈身一礼。玉帝都站了,谁敢和他站得一样高啊!殿上除了玉帝夫妇和阎王站得一般挺直以外,便再无其他仙史了。
「臣有错,擅离职守,无故返天庭。」
「二弟,许久不见,说话都生分了。」见他说着就要弯腰,玉帝赶忙拉起他,「真要说你有错,也是你老不回来看看我的错。我们是亲兄弟,不致於我继位後你就含恨在心,避不见我吧?难怪你当时会爽快接受去地府干活。」
既然玉帝不希望他表现得太生疏,他也抛开臣子包袱,「大哥,你说逗趣话的功力真是不减当年啊!」抬眸时见到天后,顺带点头致意,「嫂子。」
「那个……小八她?」天后按捺不住,可如果玉帝没有要原谅素臻的意思,她也不好说上前就上前。
一提到这女儿,玉帝就哼了一声,「真不知道这小八平时的聪明劲都去哪里了,居然擅自离开天界,还偷玉骑。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二弟,这次真是惊扰你地府的清净了。」
「说不上惊扰。小八是我亲侄女,侄女来看看我这个二叔也很合理啊!」阎王神色淡然,「再说这次是我想这个侄女了,这才让她下来看看我。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麽大,大概她以为我跟你报备过了,所以没跟你提一声吧!让大哥担心了。」
玉帝揪着眉毛不解,「可……」
他跟天后一共有八个女儿,每一个都长得水灵可爱,可他八个女儿在这之前,没一个见过阎王这位名义上的二叔。怎麽这会儿他突然就说想念他的八女儿了呢?怪、真是太怪了,肯定另有原因。
天后见阎王给出台阶,不等玉帝意思,忙也点头,「是啊,是啊!这事小八有跟我提过,就是我给忘了。那玉骑还是我说同意才借给她的呢。」
「是嘛!居然天后都这麽说了,看来小八的事情还是我误会了。」玉帝冷冷扫了一眼,自顾自开口的妻子,一边维护她的尊严。
知道她担心孩子才会这麽不管不顾自己的发言,让他还没来得及深思,结论就必须做出来。不过这样也好,本来他身为孩子的生父,怎会不疼自己的孩子。只是身上有重担,必须为表率做个人上人罢了。不然难掩悠悠众口啊!
「难得二弟能来,今天早朝暂且就先这样吧。」玉帝挥挥手撤散众仙家,一边揽住阎王的肩就要往里面走。瞥到他身後被人搀扶着的素臻,「夫人,你先带孩子去休息吧!」
「是!」
天后莞尔做揖,见两个男人走後,这才招来仙仆仙婢把素臻搀扶回房。
***
杯盏交错,几杯黄汤顺利下肚,沉默喝着酒的两人却没显现出热情,也没有一点微醺的迹象。
「大哥,我不想瞒你。」阎王放下酒盏,玉帝瞥过来一眼,一副早知道你有事要说的表情。
「跟结魂灯有关是吧!」
「真是什麽都瞒不过大哥慧眼。」他笑笑,那却是一个苦笑,「素臻假传你的旨意,想从我手中夺走结魂灯。我也是真的大意,没料到她有备而来,不仅顺利让她夺得结魂灯,还让她念出永生咒和重生术。」
说到此,玉帝的脸色都沉了沉,但阎王似是没见着,雪上加霜地问:「大哥想知道,灯中点燃的是谁的魂识吗?」
「你不提我也猜到了。」玉帝迳自满上酒杯,杯中酒俐落下肚,「除了墨问这孩子的,还能是谁的。」
「大哥说得不错。小八也亲口跟我承认了。」
见玉帝眉宇间有一股化不开的阴霾,他也不开脱他,却一个劲儿给他和自己倒酒,「来时路上我也打听过,小八和墨问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真是命运作弄人,一场平乱的战事让他们再也见不了面。」
「是啊!」玉帝颓然叹气,「要是我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我也不会派他去。」
「其实这事情也怪不了大哥。墨弦夫妇离世後,墨家就剩墨问这麽一根独苗。你待他是如己出,年纪到了当然也希望他干出一番成绩来。」
「二弟说得是,这不仅是我想而已,我还希望他正经干出个官职,这才不愧对墨氏於我的恩情啊。再者我想嫁女儿,也能嫁个体面不是!」
斟酒的动作顿了顿,阎王凝视一旁微微红着脸的玉帝,「没想到大哥原来有这个打算。」
「有,当然有!」声音很笃定,但他很快摇头,「这里没外人,我们兄弟俩就说说几句心里话吧!」
玉帝拖着椅子,坐到阎王身边,「洪荒时期,天帝手底下最出名的一员大将就是墨只,也是墨氏一族受到重视的开端。当初谁都认为天帝会把天下交给墨家,但直到天帝涅盘归土,他却没留下一句遗言给我们。若不是墨氏一族扶持我上位,这天下还能任我把玩吗?」
「大哥,你内心的事情我不是不懂。就因为我懂,所以我知道你收养墨问,也是为了偿还墨家恩情。不过……」顿了顿,阎王拍拍玉帝的肩,「天下的事情,果然不是养育一个孩子就能偿还的。」
「……是啊!」玉帝仰头扶额。
「大哥可有想过,小八这件事情其实是因果。现在轮到我们回报墨家,大哥何不放任小八去做,兴许结魂灯真让她结出了墨问的魂魄,也未可知啊!」
「可……今天殿上不是只有我一双眼睛见着结魂灯,难道要让我作个小人,包庇女儿的过错吗?这样我怎麽管理天下人,做到公私分明!」
「没人让你不罚小八啊!」
见阎王话中有话,玉帝眸光一闪,「二弟的意思是?」
他莞尔一笑,举杯敬眼前人,「就让该罚的罚、该做的做、该演的演。一场戏很快就能完美落幕了。」
***
六百年後,女娲宫──
偌大的女娲宫内悄无声息,朱红的木制廊柱下,是一条笔直的汉白玉长廊。一排排的门窗紧紧掩着,完全不像是住了人的样子,宫殿内却没有一丁点儿灰尘。
自素臻被羁押上凌霄殿那日已经有六百年。阎王,她名义上的二叔非常守信地陪她回九重天,甚至不惜帮她说谎免去她身上背负的一切罪刑,让她顺利留在天上。
唯有关於结魂灯落在她手上一事,只要是明眼人看了都知道她有罪,除非当日所有仙史都瞎了。
幽静的大殿内蓦然传出一声叹息,如果不是天色还大亮,这僻静之所传出怪响,格外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素臻推窗探出头来,恰巧撞上雨师布雨到女娲宫上,雨滴从天空落下闪耀得像一颗颗珍宝。
「好久不见有雨了。」她半倚着窗口,手高高向窗外摊平,把雨点收入掌心。
女娲宫自从女娲娘娘仙逝後就无人入主宫中,除了一些忌日和祭祀典礼外,这儿十丈之内都不会有人游荡。所以与其说她是许久不见雨,不如说她已经有几百年没见过亲人朋友。.
而这正是她盗取结魂灯後的惩罚。
那日阎王向玉帝献上计谋──素臻盗取结魂灯有错,表面上就罚她作为守灯仙随阎王回地府。实际上她被囚禁在女娲娘娘宫中,漫漫长日里用结魂灯结出墨问的魂魄。
要是能救活墨问,她就能将功折罪正大光明回到亲人身边,其他仙史也不会在她背後嚼舌根。
摸摸抱在怀中的油灯,她讷讷道:「问,你什麽时候可以醒来?」
自顾问着,身边没有人当然也就没有人可以回答她。油灯的火光却在这时燃烧得更炽热了一些,都可以听到空气中火焰燃烧时哔哔啵啵的声响。
她把这种情况当作他对她的回应,虽然墨问的魂识还不能同她对话,但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等到他。抱持这个信念都过了六百年,她不在乎再等一个六百年。
「前阵子仙鹤送来七姊的喜帖,要不是我不能出去见人,我多想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大仙,敢娶我们以暴力出名的七姊。」顿了顿,她笑看怀中的结魂灯,「八个姊姊一年一个都嫁出去了,现在就剩下我一个。问,你要是再不应个声,我这辈子岂不是注定要当个老孤婆了!」
「我怎麽舍得!」
突然一个嘶哑的男声从後方传出,素臻诧异地垂首瞪着结魂灯。结魂灯依旧燃着熊熊火焰,偶尔火光随着吹动的风,身姿也微微摆动!
怎、怎麽可能?六百年来她通过各种方式尝试和墨问的魂识沟通,却一次都没有成功过。难道今天他的魂识终於苏醒了,能沟通了?
不能啊!刚才他的声音分明这麽清晰,这麽立体。完全不像是通过神识传音的效果啊!
「你、你醒了?」素臻激动得落下眼泪,视线直盯着窜动的火苗。
「是,我醒了。」
墨问的声音犹如在耳畔,突然手臂上传来一个压力,黑影压住了她的手,结魂灯差点儿就要被她给弄掉了。
「哦,还好、还好。」一个长臂神速接过结魂灯,男子笑叹道:「要是不小心弄破了,我上哪里找第二个结魂灯结你。」
素臻瞪大眼睛,久久不能言语,也不敢转过头去看声音的主人。
「小八?」
「你……」听到他这麽喊自己,她倒抽一口气,「你没死?」
长臂把素臻僵硬的身子转了过来,看到她布满泪痕还发愣的神情,大掌磨蹭过她的脸,替她擦掉脸上的泪。
「是,我没有。」墨问赧燃一笑,「难道这样不好吗?」
「没有……」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素臻撇开头,「可是消息传来你不见了!」
「嗯,我负伤跌落海中,黑潮把我卷走了,所以他们找不到我,以为我死了。」
「可这灯……」素臻一指结魂灯,妖艳的结魂灯里闪动着火光。那火光不正是墨问的神识吗?
「我那时伤势严重,元神不自觉分离出一抹魂魄,为难你替我去求结魂灯了。」
很好,一切真相大白了。
素臻仰头看到他一副满足的笑靥,突然有种莫名想揍他的感觉。心中说不气是骗人的,因为她当时真的以为他死了,她还难过得要死要活,还不惜犯下大错。
现在见他安然无恙在自己面前笑得自豪满足,她内心说有多矛盾就有多矛盾。好几次想挥拳下去,不过是不舍罢了。
毕竟他终於回来了。
依偎在他胸前,有着实实在在的感觉,猛地她想起一件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关乎她可不可以回家的事情。
嘴边的笑意都不见了,她大掌拍在他胸前,「喂,你没死,那现在赶快去死一死。」
「为什麽?」男子挑眉,感觉莫名其妙。
「你没死,我结什麽魂啊!你没死了又活,我怎麽将功折罪,我怎麽回家啊!」
是啊!他回来了,但苦了她,她回不去了!
墨问翻了个白眼,把这聒噪的小女人更紧地抱在怀中,下颚抵在她脑门上,「管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