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为这种花言巧语就能蒙蔽我。”
表面上看来这的确是一番感动人心的告白,可惜左手和神祖相处那麽多年不是白费的,他明白神祖所作的这个承诺有多大的漏洞。
“我需要D。”
如此堂堂宣言的神祖,只让左手感到一阵寒意。
上次他这样说是什麽时候?
我需要阿卡西亚纪录。
久远的记忆一下子回笼了,左手发现了它的错误。
自己根本搞反顺序了,神祖并不是不爱D,恰恰相反,他必须爱D。
这是神祖一手创造出来的必然结果。
就连刚才的话中,都埋藏着陷阱。
允许D杀了自己又如何?只要他改变主意,觉得D是个威胁,他可以提前消灭D。以D对他的信任,绝对不会抵抗,他为自己留足了退路。神祖非常巧妙的避开那个问题,若不是左手对神祖的性格非常了解,说不定也会被神祖精湛的演技所迷惑。
“你……”
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的神祖,知道左手到底想说什麽,把它从地板上提了起来,顺手丢到了布兰登那里。
刚想说话,左手就感觉自己被淩空提了起来,眼前一花,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张桌子上,面前是正在整理资料的布兰登。
不想让自己影响D吗?那个混蛋!
正要跳下桌子,一只手将它提了起来。
“你妨碍陛下了吧。”
左手没有挣紮,只是用沙哑难听的声音说道:
“放开俺,布兰登。”
本来以为布兰登会拒绝,出乎意料,它感到背上的手一松,左手又跌在了桌面上。左手又急急忙忙想离开的时候,布兰登叫住了它。
“现在过去也晚了,陛下的动作根本不是你能赶上的。”
被布兰登这麽一说,左手不得不停下离开动作。它知道布兰登说的是实话,只是想做一些什麽事情,抵消内心深处的惶恐与不安。
“能告诉我为什麽你这麽慌张吗?”
“说了也没意义吧。”
左手的声音很闷。
“至少你能理清思路。”
沉默。
“不想说也没关系。”
“不,俺说。”
布兰登做出了“请”的手势。
“那家夥想完全控制住D。”
“什麽意思?”
布兰登挑了挑眉,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你真的信那家夥说的话吗,比如说让D成为唯一的奇迹?”
“你是说,如果其他奇迹出现,D会被代替吗?”
这句话马上被左手否定了。
“原来我是这麽想的,实际上恰恰相反。”
说到这里,左手感到一阵疲惫和焦虑。
“如果D不是唯一的奇迹,对於那家夥来说反而不利。”
话中含义十分明显,布兰登用交握住的双手,抵在下颚上。
“我以为你早料到了。”
“你知道?”
人面疮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没有你那麽多先入为主,陛下之前的话,比起告白,更形同估价吧。”
——能够超越命运的奇迹力量,长相也是一流的,综合能力极为优秀,喜欢我,信任我,我没什麽理由不爱他——
这代表,对於神祖来说,D是可以掌控的存在。
若是奇迹遍地,比起无法控制的奇迹,自然是能控制的奇迹比较好。
要完全控制这份奇迹的话,该怎麽做呢?
就让神祖自己爱上D吧,爱是最好的借口,唯有爱能把大多数侵略行为正当化,神祖若真要完全支配对方,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策略了。因为现在的D是如此仰慕他,加深甚至扭曲这份感情,远比重新建立另一种感情来得容易。D虽然对神祖有一定依存感,却远远没有达到神祖的预期,所以他现在只不过是按着计划来罢了。
“那家夥一直自信过头,俺还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这次放这麽多感情下去,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当年跟着四处夺取阿卡西亚纪录的神祖,从来没看见神祖会做什麽战前准备,他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左手感觉他似乎不会这样小心行事,因而误判了他对D的态度。
“难以了解的东西,陛下谨慎一些也是当然的,毕竟对方是奇迹啊。”
“都怪俺。”
想起自己怂恿D去咬吻神祖的事情,左手後悔不已。让最初犹豫不决的神祖下定决心这样做的,肯定是这件事。神祖是个自信家,如此屈尊纡贵去博取他人完全的信任是很少见的。
除非,他确认了奇迹的价值。
认真思考的左手,看见布兰登维持不住严肃的表情,脸部肌肉扭曲了一下笑了出来。瞪了忍不住笑出声的布兰登一眼,左手没好气的开口:
“笑什麽?”
“左手你毕竟还是神器,陛下会放这麽多感情下去,我可是一点都不奇怪。”
是的,一点都不奇怪。
“D的感觉比一般贵族都要敏锐,神祖不认真放下感情,怎麽能让D完全服从他呢?”
布兰登闭上眼睛,左手是神器,天生就担负着被使用的职责,所以多半不明白这一点吧。
“你看起来D或许是全心信任陛下,现在是如此没错。未来呢?得不到回报的话,付出的人是只会感到疲惫,最後连那点信任也会烟消云散。陛下会这麽做,是迟早的事,你顶多是催化剂而已。”
如果神祖想要维系这份感情,自己必然是要有所行动。
这份感情越深刻,以D的性格,就越难抵抗来自於神祖的命令。D需要的认同感与安心感,只有神祖能给予。神祖想要进一步的利益,也只能从D的身上拿到。
虽然有些残酷,但是这种以共同利益为基础的爱,比起纯粹的感情来说,反而更坚实,却也更危险。
“那家夥说会把命交给D,根本没有说他不会伤害D。”
左手的忧心不无道理,布兰登却不以为意。
“陛下,不,德古拉是无冕之王。”
跟着神祖好几千年的布兰登,很清楚这一点。不管神祖登不登上贵族统治者的位置都一样,他是天生的强者,耀眼的明灯,贵族只能膜拜他。
“他能做出那样的承诺已经足够了,你还希望斩断他的退路吗?如果你真的那样说,就算他再容忍你,恐怕也会痛下杀手吧。”
希望他人包容失败的神祖,本身不可能自愿成为失败者。神祖把左手丢过来,不让左手说出不该说的话,本身就是对左手的最大让步。
“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麽这麽倾向於D,你可是神祖的神器。”
“神器也未必喜欢那家夥啊,那家夥性格太恶劣了。”
再三考量过後,左手最终还是没说出恶毒二字。神祖那种可怕的算计心,时时都让左手感觉到生命上的威胁,不知道什麽时候自身利用价值就会被榨干,迎来废弃的命运。身为神祖的造物,自己无法逃离他的掌控,至少不要让他觉得废弃自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基於这种心理,个性本来就奔放自由的左手,故意在自己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尽情胡闹。只可惜它做的一切,在神祖眼中不过是小小的恶作剧,这次也不例外。
在神祖心中,对他人的爱永远不会成为第一位。否则他早就在这一万年当中,被消灭了不知道多少回。神祖能长久存留於世,全赖这份近乎於不近人情的冷血。
本来还以为神祖转了性的左手,冷静下来才发现神祖并没有多大改变。他的确对D是爱护有加,却也给自己留足了转圜余地,若是二人真有一天决裂了,神祖绝对不会因为对方是自己爱人而心慈手软。
那段告白中所谓的必要,并不是对D的必要,而是对神祖的必要。神祖不愿意的话,D根本杀不死神祖。
虽然左手想不出有什麽神祖必须要牺牲自己性命,才能达成的目的。不,刚才他好像听到了什麽重要的消息?
——所有贵族当然包括我——
这样就说得通了,神祖那句话说得像是自我牺牲,实际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若贵族终究会被消灭,比起消灭在不知名东西手上,消灭在自己能掌控的东西手上当然比较有利。
“那家夥好像说短暂过客会毁灭贵族,布兰登,短暂过客是什麽?”
“似乎是从复活者嘴里得来的信息,锁定概念为特定人物的话,答案就是D,其他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吗……”
神祖一定发现了什麽,但是他不打算和任何人说。
有些真相,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有贵族包括我——
说神祖不在意短暂过客的威胁是假话,但是如果消灭了D,他根本不能确定会不会出现另一个短暂过客。
阿卡西亚纪录现在根本靠不住,按照梅薇思给出的信息推断,D是避开命运终结的关键所在。神祖纵然不是全然相信,却也不能置之不理。
总而言之,让D一直持续对自己的仰慕不是坏事,神祖也很享受奇迹用迷恋的神情看着自己。
把剑交出去又怎样,真正的选择权在神祖手上,说这句话只不过是为了让D安心信赖自己。
命运终结,身为命运中人,神祖真的不想承认,自己可能会随着这种无可避免的灾难而消亡。硬要选择一个结局的话,那麽死在奇迹怀里,可比毁在什麽大灾难里来得痛快许多。
何况,这也未必会成为现实。
不如说既然D会毁灭贵族,命运为何不袖手旁观,却是非要阻止这点十分蹊跷。贵族在阿卡西亚纪录里,本来就是要迎来衰亡的末路,这是命运的必然,D毁灭贵族没有超出这个必然范畴。依神祖来看,命运费这麽大力气消灭一个必然范畴内的漏洞,原因不可能有那麽简单。
命运的谎言掺杂着真相,贵族灭亡在人类手上,和毁在D手上,对命运来说绝对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反过来说,光是能让命运如此忌惮的存在,能够把他纳入掌控范围,神祖无异於得到了不败的优势。
现在看起来,只要有D存在,命运根本就没有理会其他奇迹的余裕。
这可就太有趣了。
而且假爱兰汀谜样的话语,神祖也不能不去在意。
命运并不是不曾说谎,
硬币的两面皆为真实,
死亡不一定就是结局,
王者会因守护而拒绝,
混乱的风能穿过浑沌,
绝望的人看不清真相,
启程的旅人永远孤独,
终点等待的不是毁灭,
解答方式是同一个字。
解答方式是D的话,这段话隐藏的信息明显地表达出了未来的走向,所谓的死亡并不一定是毁灭,不如说是转机。
说完这段话後後,假爱兰汀就消失了。从她消失前所透漏的信息来看,她是因为某种系统的判断才提前消失的,反倒让这段话更有可信度。
那个系统是什麽?命运?或者是梅薇思?
不管是哪个都一样证明了D的特殊性。
那麽自己付出这点爱又算什麽?
抱着D的神祖,如此想道。
“父亲。”
“什麽事?”
“你真的很爱我吗?”
果然不安了。
可以想见,如果神祖一直不去安慰这颗已经开始感到疲惫的心,不管D再怎麽仰慕神祖,也有限度。一旦超过了D的承受力,这份仰慕之心就会死去,D会疏远神祖。
放软声调,把自己的感情投入进去,温柔的对D说:
“当然,你是我最爱的存在了。”
不需要太多言语,只需要短短一句话,就能让D的内心获得平静,世界上唯有爱才能做到这一点。
几乎是什麽代价都没有付,神祖就可以得到D的整颗心。
简直是没有比这个更划算的交易了。
“我也爱你,父亲。”
D松了一口气,黑曜石的一般眼睛亮了起来。
看,就是如此简单。
心脏在抽痛。
不会死,却还是会痛。
为什麽要给没有生命的东西,这种多余的感觉呢?
还有感情也是。
爱兰汀。
什麽时候起对爱兰汀怀恋之情,就充斥了修奥斯整个灵魂。
大概是当他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算是生命开始吧,什麽都不属於自己,记忆不是自己的,人格不是自己的。同理,对爱兰汀感情也是虚无的东西,由这份感情所衍生出的感觉却是真实的。
消灭不了短暂过客的他,已经没有生存的价值了。之所以还想活下去,都多亏了这份多余的感情。
多半是这种虚妄的感情所带来的感觉,才让现在的修奥斯还能感到自己还“活着”。
既然如此,在消失之前去见爱兰汀一面吧。
爱兰汀会不会接受自己都不要紧,我只想去看她。
思及此,修奥斯麻木的灵魂,竟然又有了活力。
和真正的修奥斯不同,镜像生命的他什麽都没有,什麽都留不住,他们别无选择。
以达成某种目标创造的他们,只不过是工具。得不到任何东西的他们,从诞生到死亡一无所有。
正因为如此,和活着的生命不同,镜像生命所抱持的感情最为纯粹。
罗曼史里最喜欢把纯粹的爱,描绘成最美的感情。其实不然,越纯粹的东西,其反面就越尖锐。越是纯粹的东西,越是容不下任何杂质。纯粹的爱有了杂质,就会走向终结。如果还硬要继续的话,在罗曼史里为了保住这份爱,会让主人公迎来悲惨的结局,在现实里那种爱则会变质。
对的,变质。
那份纯粹的爱,变得疯狂、炙热、不顾一切,像一把锋利的刀,只想吞噬掉对方。
说这种爱浪漫的家夥,可曾被这把刀伤害过呢?
没有感受到那种痛苦的话,说出什麽言辞都不稀奇。普罗大众总是会被执着而激烈的东西所迷惑,而忘却体会他人哀愁的同理心。
不管理由是什麽,带给他人痛苦的爱。那份爱若是真实的,那麽那种痛苦也是真实的,不是人人都愿意把这种痛苦,想象成是爱情的恩赐。
如同杯子满了,内容物就会溢出。超过一定限度的爱,只会让人窒息。
若不想溺毙在这份可怕的爱之中,受害者就会反抗。
爱兰汀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