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赛风壶都锁进柜子里头,那些易碎品,坏了上杯或是碎了下杯,整架就作废了。有些手冲壶昂贵点的一支接近六千元,至少不是易损坏的东西,应该不至於有人有心去偷。真要讲,昂贵的还有咖啡豆,不过家中要是没有磨豆机,实际上也很难料理这些整颗的豆子。
应该可以…安心的留在店里才对。
米弈甯提了一大叠披萨,少说有六、七个,走进Bitter&Sweet的时候,李辰算是相当放心的——是些不会弄得过於脏乱的东西。
「辰,真的很谢谢你。」米弈甯在李辰跟客人宣布提早打烊、清空整间店时」後,感激地说,「真的人超好啦!」
李辰淡淡的点头,心里在苦笑。
高中同学会…?为什麽米弈甯会觉得自己愿意出借店面的行动只是出於好心?
她深吸了口气,把那些只要在女孩眼前就会蠢动的字句吞回肚里。
「交给你了。」片刻安静的沉默,李辰转过身向着外头走,然後想到什麽事似的,转头又对米弈甯,「玩得愉快。」
她没有听答覆,像是逃跑那般开门就离开了Bitter&Sweet。
「嘿,李辰。」
那个身材中等、穿着相当优雅的中年男性,把一大袋颜色灰暗而青绿的咖啡原豆拖进门口,抬头对李辰打招呼。
「老师好。」
「认识多久了,跟我还这麽拘谨。」
李辰点头,但下意识的还是答「不好意思。」使得老师咯咯笑了起来。
这个地方她相当熟悉,成堆的木桶放了各产区未烘培的咖啡原豆,烘培过的咖啡豆在架上是成罐的玻璃容器装容,一眼望上去,会被那豆子圆滑漂亮的形状给吸引。不同焙度的咖啡豆,在光线下呈现不同的色调。浅者,像狗儿身上淡淡的温和毛色;深者,色调接近凡戴克棕那彷佛微火烧过的色调。
更深烘培的,会发着微微油光,视觉就能判别那不是好惹的东西。
李辰放了二十克的豆子进磨豆机,感觉老师站在自己身後,等着机器的吵闹声结束。
「上礼拜寄过去的,新混的曼巴,还可以吧?」
「很不错,莓果香气总是很受欢迎。」李辰点头回答,拍了拍容器,嗅了下刚磨粉的咖啡豆,皱起了眉头,「豆子不新鲜。」
「一阵子了。」
李辰抬头看记录烘培时间与品种的白板,看到手上的豆子的烘培日是两周前。
耶加雪菲,当它开始不新鲜的时候,那种带茉莉与百合的花香不会很快地变得沉重而充斥焦涩味,那花香依旧存在,只是从纯白娇小的花朵,转变成某种很艳丽的花种。李辰说不上来,那种气味在她的记忆库里头找不到,可是就是感觉,这有点激进而浓艳的味道,肯定是某种拥有丰富色彩及大片花瓣的花。
不是让人恶心的味道,只是不是这麽温和、这麽讨人喜欢。
「坏了,就不要喝了。」老师耸肩说着,「会有黄麴毒素。」
李辰点头,觉得老师未免也太不小心,让豆子这样闲置到不新鲜的程度。
「呵,你那个妹子,追到手没有?」
低头翻找新鲜豆子的李辰猛地一震,一头撞上桌沿,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妈呀!年纪四十出头的男人,居然这麽八卦。
「李辰,这种事情,人尽皆知啊!」老师嗓音温和的说着,一扫原先的戏谑,「那妹子叫什麽来者的?哎!算了,也不大重要…」
「…总之,你什麽时候要行动呀?」
李辰讷讷地乾笑,咕哝着说:「快了。」
「告白成功了,送你半磅的『肯亚AB』,怎麽样?」
「呵…」
「真贪心。」老师自顾自说着,「那不然,再加上半磅『艺伎』,该满意吧?」
还真真是下了猛药,李辰苦笑起来,摇了摇头。
实际上这无关乎咖啡,就老师对她的认识与理解,实际上丢下前者就是极致的诱惑了,後面的选项,似乎是有点牛刀杀鸡。
「居然这麽超脱?」老师有些讶异地问,伸手拨了拨长而整齐的发,推了推眼镜,正色看李辰,「怎麽了?」
那副笑脸,就算尴尬、即使伤悲,看起来应该都是淡淡的那一副模样吧。李辰扬了扬嘴角,知道自己为什麽勉强笑起来的模样会明显,那就好像用彩色笔画上的图案那般,鲜艳的太虚假了。
「不用担心。」李辰安稳的嗓音说着,想是跟她的表情一样,嚐不出心碎。
「什麽?」
此刻挂着这副笑容,李辰很想知道是不是哪一天的自己,可以光亮地笑得自然?
「不用替我担心…」
「…因为告白了,不会成功。」
她以为藉着探视的名义可以增加一次接触的机会。
不过在十点半的时候踏进Bitter&Sweet,李辰并不确定眼前这是她认知中的那家咖啡厅。
米弈甯没有说过会移动桌椅,其实桌椅也不算是什麽大不了的,不过在李辰轻微洁癖的概念里头,那些被三三两两推到角落,上下叠在一起为了制造大空间的家俱已经可以令她抓狂。
此刻,桌椅这就太轻描淡写…
米弈甯也没说过会动她的器具,不过李辰早就已经预料到了,所以小心地把昂贵、易碎的物件锁到玻璃柜子里头,只是从那玻璃柜碎裂的状况,还有那支——没错,非常坚固,而且毫发无伤的——手冲壶躺在地上的距离、角度看来,曾经有人很失控的把它拿起来砸向柜子。
李辰真佩服自己,她在这个状况下还很冷静地掏出钥匙把那实际上有没有上锁都无所谓了的柜子打开,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架所幸没有被砸碎的赛风壶放在柜台上检查。
柜台上有脚印,显示曾经有人直接这样踩进工作区,在里头不知道怎麽样的胡乱放肆过。也难怪,李辰蹲下身捏起一把碎屑,看得见完整的咖啡豆,但大多数都已经被太多人踩踏过,变成碎碎的咖啡粉末。
早上才喝过的咖啡,这个乾香气她还清楚记得。「瓜地马拉」的咖啡液在喉头会有股紫苏那般凉凉的余韵,很适合在一些低靡的早晨饮用,只是此刻放眼望去,这满地碎与不碎的痕迹,显然豆子是所剩无几了。
饮料纸杯,很随意地挂在义式机的拉杆上头…
有人尝试拿磨豆机来研磨可乐的瓶盖,还好那口径并不容许它通过,否则…
不知道是谁用赛风壶的搅拌棒来搅拌咖啡以外的东西,总之上头的液体已经乾涸了,可能是玉米浓汤那类的…
有人拿滤杯来装薯条,不知道意义在哪里,可是就是这麽做了…
李辰愣愣望着这一切,很想走出店门确定招牌上的字眼是不是自己当初挑选的那个。
她在心里笑自己,明明这片狼藉不比世界大战差了,她的心思居然还在想着地上那不知名的液体混着咖啡粉末这样渗进木头地板,会不会留下擦不掉的痕迹?
然後,就在拿着抹布低着身子擦拭地板那脏污,发现那污渍果然不留情面地停留的时刻,也找到了罪魁祸首。
酒精。
不是啤酒那种,淡淡的、带苦的酒味。
是那种很浓厚的,有些甜味、杂合着危险的香气的酒精气味。
就李辰所知,店里用来做布朗尼的兰姆酒就是这个味道,在厨房柜子里头,有两到三瓶。
味道不会太好,但拿来喝的人,显然还是有。
在她双手捧着那圆形的赛风上杯对着昏暗光线检视的时候,听见步伐踏在碎裂的豆子上的声响。
米弈甯鬼鬼祟祟地跩着好几个垃圾袋走进来,在台前看见李辰的时刻心虚的愣了愣。
「呃…那个…」
「玩得愉快吗?」李辰淡淡的问,她好想生气,愤怒已经蜇伏着要爆发,可是就好像程式运转时少了一条关键的序列,她缺乏那个让愤怒确实输出的管道。
甚至连这句话应有的冰冷都没有,听起来就像在问天气一样。
「我不知道他们喝酒会…这样…」
所以是你任由他们喝酒闹事的呀?不要说你「不知道」,这种推托的藉口,不觉得太简单、太敷衍了一点吗?
事情发生了不能挽回,即使如此,讲点漂亮的话包装一下过错、一些即使不由衷但听起来舒坦的抱歉话,这些东西不是自然而然的吗?这是基於礼貌上,最基本的、表面的事物。
李辰清楚世界上真心的人不多,如果是米弈甯她更不敢奢求,只是连敷衍自己都这麽勉强,她就是个这麽不必要的人?
「那个啊…」一阵尴尬的笑声,李辰知道有些话小米不说,只是她更知道小米清楚的明白Bitter&Sweet对自己的意义,这一刻真正有种从来的付出都不存在的感受。
就好像你踩在脚下的事物,你从不看在眼里的,你就是不会在乎。
「是太不上心,还是根本对你来说就不值一屁?」
原来言语可以激烈到这种程度,如果自杀时的坠落有种解脱,或许就是这种毁灭性的快感。
米弈甯神情一凛,她被李辰吓了好大一跳。
「…长点智商去理解什麽该、什麽不该,我想应该不是太难才对…」
血液直冲上脑门,到底是谁在她头顶煽风点火,好像坐云霄飞车一样冲撞,她失控了无法思索言语确切的位置,却又有些事物驱使文字狂暴而理性地冲出口。
应该是压抑,太长久的压抑,终於让她要发疯了。
「讲话不需要这样夹枪带剑!你…」是个性使然,也或许因为人就是无法忍受冷嘲热讽,总之米弈甯是回嘴了。
这使得李辰更无法自抑。
「你,美丽绚烂的人生多替人想想可以吗?不是活得不这麽光彩的人就是畜生,该任你予取予求的…」
有些话本来可以有更好的讲法,只是这一刻它选择了最丑陋的方式登场。
李辰还真没料到,她人生中话最多的一天,居然尽是这类语汇。
「闭嘴!」米弈甯尖叫着对李辰大吼,「你闭嘴!」
事後李辰回想,就着自己平日的语言数量,跟她那晚激烈的文字,米弈甯或许真的很有资格对自己回嘴。
只是当下,愤慨像几百万只蚂蚁,密密麻麻的爬满了她全身,可以让她忘记自己多麽深爱这女孩,让她忘记压抑这麽久、付出这麽久,为的到底是什麽。
那愤怒,使她後背都隐隐的刺痛了、指尖麻痒了起来,在她意识到的时候,手上的东西已经狠狠地砸在米弈甯身边的那张桌沿上。
好像按下慢动作那般,玻璃的碎裂纷飞、圆形上杯的的分开与崩裂,碎片因力道太强,部分弹在米弈甯身上,其他的,在落地的时刻又碎成了更多。这一个刹那间居然发生了这麽多事情。
气到失去了准头,真是万幸。
只是米弈甯从此便一去不回了。
李辰不确定,只是当她听着Bitter&Sweet的大门狠狠地被甩上时,已经弄不懂,是那接近虐杀人的、践踏在咖啡豆上的声音先停止的,还是女孩甩动的马尾的残影先淡出。
在这个明朗、清新的夜里,她耳边好像纷乱的下起了雨。
李辰在凌乱的Bitter&Sweet中央,望着自己失控砸碎的赛风壶上杯,那正是那一架三十年前出产、早已停售的,她最喜欢的那一架。
剩三分之一还完好的那一大半,看得见玻璃杯壁的侧剖面好轻薄、弧度好细致,只是在几秒钟前,这份美好就已经成了过往。
有些事物,真的消逝得好快速。
(tobe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