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國記-飄零之蘭 —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19.0)

就算放声大哭也不会改变甚麽,

这个世界从来不曾对任何人特别温柔。

第十九章(19.1)

庆国。尧天。金波宫。太师府

阳子一边看着红袖和青衣正在桌前整理着文书,一边思量着要如何才能够把祥琼的疑问向红袖问出口。

祥琼那日匆匆离宫,又匆匆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不少的烦忧,却又像是下定了甚麽决心一样。

为此,自己、小铃和祥琼三人躲在花园里私私窃语好一会。

女孩子家的心事,总不能还在办理国家大事的地方商议吧。

万一被哪一个官吏看见三人-君王、女官、女史在一起讨论的情景,於礼教不合。

所以只好趁着一天政务时间结束的短暂时光,三人在树影、花丛的掩映之下讨论着。

结论就是由最长时间与最多机会,能够和红袖与青衣相处的自己做代表旁敲侧击一番。

不过与其说是旁敲侧击,不如说是直接了当的问吧,拐弯抹角是自己最不拿手的事情了。

受托的阳子一边看着两人一边思考的要如何行动。

红袖和青衣都没有打破沉默,只是等待阳子的开口。

那日祥琼在外却没有进到夏官府邸内的事情,两人已经心知肚明。

感觉到祥琼来去行踪的青衣在事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红袖。

「那是景王陛下最亲近的女史。」青衣这麽肯定。

青衣在私底下,并不称呼阳子为阳子,而是称呼景王陛下,只因不喜欢君王,所以如此。

而阳子一进太师府除了一开头的互打招呼之外,就再也没有多说甚麽,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人在处理文书。

只是一种预感。

阳子有事情想要问却在斟酌着如何开口的预感。

是甚麽事情呢?

两人都很好奇。

是和女史祥琼有关的事情吗?抑或是其他呢?

阳子总算打破沉默,「红袖。」

「是。」被呼唤的红袖从桌前抬起头来,等待着阳子继续往下问。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借一步说话吗?」阳子问。

「怎麽了吗?有甚麽事情在这里问就好了,我和青衣又不是外人。」红袖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在加强阳子的信心一样。

「这样啊,」阳子看看青衣又看看没有丝毫移动意愿的红袖,下定决心继续说着,「我想问你关於桓魋的事情。」

第十九章(19.2)

「桓魋怎麽了吗?」红袖的眼底闪过一丝警戒,那是潜藏的本能在警告自己,接下来的话题会非常危险,却没有逃避。

就算想逃也逃不了的吧,红袖心底非常清楚这一点。

不管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都逃不了的。

「红袖喜欢桓魋吗?」阳子说出口的时候非常紧张地观察红袖的神情。

红袖却像是听见甚麽样的事情一样,表露出的情绪非常奇怪,就好似深藏的秘密被发现了,却也不是悲伤、高兴或是欢欣的表情。

阳子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正想说些甚麽试图挽救。

红袖却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看着阳子,带着安抚的笑说,「不是这样的。只是桓魋非常像一个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误会吧。」语气却有些奇怪。

阳子感到松了一口气,「像谁呢?」

说起自己的夏官长青辛将军,桓魋,在兵阵的运筹帷幄上实际是无人可敌,可说是是非常敏锐的。

但,在私人的情感之上,却又非常的迟钝,在这点上,天生聪慧灵巧,不过却厘不清自己暧昧不明情感的好友祥琼也不遑多让。

自己在成为君王的那一刻可说是就已经嫁给了庆国,庆国所有的百姓就是自己的孩子,自己也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

但是桓魋和祥琼不同。

他们的仙籍、他们身上的重担,是可以随时卸下的。

他们是可以随时回到下界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所以自己虽然感到不舍,不过如果能够让两人得到幸福,那麽自己是愿意为他们做更多事情的。

红袖又笑了一下,只是这回的笑意像是苦笑一般,「我以前曾经喜欢过一个人,甚至已经约定好要一直在一起,那人就像是桓魋一样,是个熊的半兽,在武艺上和桓魋也不遑多让。」

「那麽後来怎麽没有在一起呢?」阳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如果谈起自己心爱的人,那麽红袖的表情实在太过於苦涩了。

青衣没有搭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段红袖的过往,自己曾经从师傅们那边、从红袖那边听说过了。

和自己的过往一样,沉重无比的过往。

第十九章(19.3)

「因为他死了,我亲手把他的头砍下来,然後他就死了。」红袖苦笑。

「咦!?」阳子感到非常惊讶,同时也惊觉自己的无礼,「实在非常抱歉。」连忙道歉着。

一定很痛苦吧。

把自己心爱的人的头砍下来。

不过是为什麽呢?

该继续追问下去吗?

阳子犹豫了。

红袖倒是像在怀念甚麽一样,继续说着,「那个时候,那人犯了谋逆之罪,以国家之名被我杀死了。因为如果要斩仙,必须要将他的头完全斩断才会死,否则斩杀其他部位是不会死的。那一晚除了那个人以外,还有把剑术教给我的剑术师傅也一样以谋逆的罪名死在我的剑下。」

阳子不知道应该要怎麽样把话接下去才好。

红袖没有理会阳子的犹疑,停顿了一会後,像是自顾自地说着,「如果要我说那时候的心情,我从来没有这麽痛恨身为秋官的自己,也从来没有这麽痛恨自己这双明明是妖魔还要可怕,却甚麽事情都无法做到的软弱双手。」话底带着深深的遗憾。

阳子却抓住了红袖话里的只字片语,「秋官?那麽红袖以前是国家的官吏吗?为什麽是比妖魔可怕却又无力的双手呢?」疑问。

这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收获,对於红袖的更加了解。

如果是国家里的官吏的话,那麽就可以解释为什麽红袖对於政务这麽娴熟了。

「是啊,不过我并不是一开始就任职於秋官的。我原先任职於州师,从小兵的职位开始,透过立下军功,担任伍长、两司马、卒长、旅帅、师帅、州师将军,後来受君王拔擢,一边进入大学就读,一边成为国官中的夏官。不过在秋官之前,我也曾天官、地官、春官、冬官各官历练过,最後才担任秋官。如果真要深究的话,国家的重要官吏之中,只有冢宰和君王这两个职位没有担任过了吧。」红袖像是要舒缓气氛一样带点开玩笑似的说着。

然後继续接着说,「也就是因为这样,负责维护治安的夏官还有严正典刑、秋霜凛冽般的秋官,这两个职务,让我的手沾满了血腥。仔细算算,被我杀死的人所堆叠起的屍体,恐怕比凌云山的高度还要高了。」语气转换,变成带了无奈意味的口气。

第十九章(19.4)

那时候的自己,之所以可以担任这麽多样的职务,之所以会从州师中受君王拔擢,是因为自己是公主的缘故。

国家的长公主。

相对於君王的沉重责任,做为君王的女儿,做为父亲最大的女儿,自己也背负了很多枷锁,必须要下定决心才能抛弃的枷锁。

而在抛弃那些无形的重担之前,自己努力的为了不辜负自己所享有的荣华与特殊待遇而努力。

想到这的红袖的苦笑更深了。

「那麽那件谋逆的事情是怎麽回事呢?因为这样才会抛弃国家吗?」阳子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问着眼前的红袖推论。

「确实是这样没错。」红袖点点头,「那件事情是现在的开端。」

相对於阳子的坐下,红袖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回忆着,「那天不过是如往常一样的傍晚,我正打算从秋官府中准备退朝,却在过道上看见一个人的身影,那是大仆。只是那个时间王上应该早就已经回内宫休息了吧?负责照顾退朝後的王上警备的大仆又怎麽会在这时间、这地点出现,实在太过於奇诡了。」

红袖回过身来看着阳子,继续说,「曾经任职於夏官的我,深知道这样是非常不合理的。所以我跟踪了他,结果发现那场预谋的叛乱。为了阻止,所以我紧急的通知秋官府、夏官府与天官府以联合扫荡叛逆。王上,受到保护,安全无虞,台辅也无恙,但是太子死了,伤势过重之外,加上连疡医都无法解开的毒,隔天还不到黄昏就亡故了。至今我的耳边仍旧依稀听见太子亡故前痛苦的呻吟声。现在的我偶尔会这麽想,是不是当时的我判断错误,以为目标是君王,但实际上并不是?是不是因为我的失误,遗憾的事情就这样发生呢?」困惑的语调。

「那麽那个人和你的剑术师傅也是叛乱者之一吗?」阳子问。

「应该可以这麽说吧。任职夏官的那个人和我的剑术师傅,在我通知夏官府之後并没有出现,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红袖的眼光微黯,「当他们两人以谋反者的姿态出现的时候,我这才明白这场谋逆是因受玄术控制而犯,迷走的心灵只能够知觉自己做了甚麽事情却无法控制,在那时候是我无法破解的玄术。」

而自己的剑术师傅韬騞,严格来说,其实也是叛乱者中幕後主使的一员。

第十九章(19.5)

「国家是甚麽呢?当统治国家的君王更替,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却还是依旧生存下去,依旧保留着原来的生活方式。既然如此,守护着国家、守护着君王又有甚麽意义?」

那个把剑术毫无保留地教给自己和倛雪、同时也是身为父亲友人的剑术师傅韬騞在死去前,听见自己询问为什麽要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时候,这麽反问自己。

因为这样的困惑,也让他自己成为那场谋逆的筹画者之一。

倛雪,只是当时被他利用的一颗棋子。

毫无保留地相信着、信任着韬騞的倛雪,在那个失去由黑钢铸造而成的步光保护的转瞬间被控制住了。

能够趋吉避凶的黑钢,只要随身佩戴、携带就可以抵抗玄术的作用。

然而,在那夜自己所见到的倛雪,却是使用了别的冬器做为武器,而非步光。

就在自己见到那个非步光的冬器的那个瞬间,自己起了戒心。

分别从韬騞手中获得墨阳和步光的两人,在那之後在战斗中,又或是被允许携带武器的场合,就不曾将个别所持有的墨阳剑与步光剑离身。

一般的冬器会因为沾染了人的血腥而逐渐钝化,到最後甚至会毁坏不堪使用,然而墨阳与步光或许是因为锻造者的不同,并没有这种现象,反而斩杀越多人之後越加的锋利。

所以,明明是需要持有武器的场合,但舍弃了步光,只持着普通冬器的倛雪,让自己在心中有了防备,让自己在心中有了觉悟。

虽然自己从没有料想过,有一天,两人会以敌人的身分相见。

那爱人眼底的挣扎与身不由己的痛苦,至今不曾或忘。

到如今,或许自己都还不能够接受,为什麽身为父亲、身为君王最信任的友人韬騞会因为己身的疑惑而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而听见那样的反问的自己,心中也产生了疑惑。

也或许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不惜抛弃所有的责任、荣华与承诺离开那座凌云山去寻找自己心中的答案。

第十九章(19.6)

也或许是那些叛乱者的目的,是预设了如果不能谋反成功,也要动摇自己所相信的一切,甚至预期到自己会因此而离开。

也或许是那些从未真正找到的幕後主使者,已经料想到只要韬騞、倛雪和自己不在那座凌云山上,那麽就可以轻易地操纵国事,让国家迈向灭亡。

但,真正的答案早已无法得知。

就算自己现在发现了答案,也无法再回到过去,也无法再改变甚麽了。

那是无力挽救的无可奈何与无奈。

「为什麽能够这麽肯定呢?」阳子思考着,「也有可能是他们的意愿也不无可能不是吗?」

「因为剑术,」红袖简短的回答。

「剑术?」阳子反问。

「是的。剑术师傅与那人的剑术都比我好,却在短兵相接之间,露出破绽,让我能够取他们的首级,所以我非常肯定。」

「那也不需要取下首级,只要能够制服就好。」阳子感到有点难过。

自己是秉持这样的想法的。

那毕竟是人命。

无可取代的珍贵人命,这样轻易地夺走,真的好吗?

因为夺走的人命会由自己背负,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

所以当年的和州之乱,自己在和敌方交战的时候,是采取这样的态度的,如果吓阻有效果,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可是,在那时候,死亡是唯一解脱的途径。」红袖微闭起了眼睛,过去的情景就仿佛在眼前一样,「就像是被人用线操纵着的傀儡一样,只有死亡才能打倒那不管身上的伤有多重,仍旧不断爬起的人。」

红袖睁开微闭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阳子,继续说,「那天晚上死去许多人,包括叛乱者还有士兵,就连我的弟弟静曦也亡於同一场叛乱中。因为我从未教给他剑术,虽然他总是要我教他。只是那时我觉得,伤人的兵刃并不是甚麽可以骄傲地去学习的东西。直到他受重伤、中毒而亡,就连疡医也无法救治的那时候,我才後悔,如果当初有教他的话,是不是至少能够护身?抑或是甚麽也不会改变呢?毕竟就算拥有剑术,韬騞和倛雪的剑术也不是能够轻松应对的。」声音依旧困惑与悲伤。

第十九章(19.7)

听见红袖的困惑,阳子也无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红袖继续说着,「风波平息之後,我觉悟了,就会拥有很好的剑术、就算拥有再大的权势、就算拥有再多的荣华,实际上是甚麽也做不到的。因为这双拥有良好剑术、比妖魔还要可怕的手,实际上甚麽也做不到。」红袖做了个小结论。

「後来呢?」阳子问。

「後来,我想起要再重新拾起对於玄术与医术的爱好,」红袖还没说完就被阳子打断。

「再?」阳子产生疑惑。

「是的。我小时候因为母亲生病的缘故,想要学医,却被父亲阻止了。或许想要成为一个普通的医者是没有那麽困难的,但我想要追求的,是比国家的疡医所拥有的更为高深的医术,」红袖苦笑,想起了当时的自己的目标。

红袖接着说,「父亲非常了解这点。但站在父母的角度,希望子女能够过的生活是比较轻松的,尤其是我出生的那时候,国家已经倾颓,妖魔出没的非常频繁,父亲希望我至少能够保护自己,所以要求我去学剑术。除此之外,因为习医是非常辛苦的事情,所以父亲并不希望我往那条艰辛的道路去走。於是放弃我原来的梦想-医术,而改习剑术,这也是後来我从军的原因。不仅可以温饱,还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别人,就只是这样的理由。」

红袖继续说,「虽然後来证明,确实如父亲所言,这条学习医术的路上非常的辛苦,也曾遭遇到痛苦、困难的事情,但我却从来没有後悔过,舍弃国家是我自己的决定。因为当时的我拥有的明明是一双比妖魔还要可怕的手,却如此的软弱无力,却甚麽都做不到,而现在已经能够对那些被玄术控制的人伸出援手。这就是最大的收获了吧。」

「不过,」阳子追问,「红袖的年龄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呢。」

自己在约莫十六七岁时,在懵懂无知的情形下与景麒立下了契约,从那时自己的年岁与外表就已经停止成长了吧?

还是应该从自己结束从巧国到雁国、然後回到庆国这段动荡不安的旅程,然後到蓬山受领天敕登上王位时起算呢?

阳子思量着。

第十九章(19.8)

红袖倒是毫无芥蒂地笑了,「阳子不也知道的吗?一旦入了仙籍,就是不老不死的存在了。外表的年龄并不重要。」

「所以红袖在离开国家的时候,并没有奉还仙籍,後来也没有被去除仙籍吗?」阳子问。

「不是的。我十六岁从军,因为立下了足够的军功,在从军一年後入仙籍。。。」红袖还没有说完就再次被阳子打断。

「十六岁就从军吗?」阳子问。

「是的,虽说因为国家荒废以後,因为各种天灾与妖魔的侵袭,死亡、流离的人民数量太多,以至於人力不足,所以徵兵的年龄下降,不过我是自愿服役的。想凭藉着自己的力量为国家做些甚麽,只是这样单纯的想法。」红袖看着自己的双手沉默了一会。

又继续接着说,「十六岁从军、十七岁入仙籍,然後在国家里做了三百多年的地仙。在辞去官职後奉还仙籍,一年之後,大约是十八岁的时候,在黄海里遇见了师傅们,再次取得了仙籍。从那之後,已经又过了将近七百年的时光了吧。」

红袖想起了离开宫廷、但还没有遇见师傅们的那段岁月。

奉还仙籍後的自己,虽已经经过三百多年的岁月,但年龄仍只有十七岁的自己下到下界的里家等待成年。

离开云海的时候,自己带走了墨阳、步光和当时陪伴了自己很长岁月的一只吉量。

或许是因为自己原本就没有打算在里家待上太长久的时间吧。

「後来,我在里家只待了不到一个月,就离开那个地方来到庆国。」红袖看着正认真地听着自己的话的阳子。

「庆国?为什麽要来庆国?」阳子问。

「瑛州、玄趾山、水若祠,」红袖这麽说,「阳子对这个地方不陌生吧?相传掌管着天下玄术与医术的水若祠,那是玄人和医者心之所向,也希望至少一生之中能够到访一次的特殊地方。」

「是。」阳子的眼睛突然瞪大。

自己原本的猜测是红袖与青衣两人是来自於那座玄趾山,那麽。。。。?

阳子带着不明所以的期待眼神看着红袖。

第十九章(19.9)

相较於阳子的期待,红袖的态度倒是依旧冷静地继续往下说,「离开才到庆,就是想到那玄人与医者必定到访的玄趾山山麓水若祠一访。我在那里发愿,一定要成为能够面对这些事情不再束手无策的人。最後我从当时还是折山荒废状态的雁进入了黄海,在黄海里遇见了师傅们。」

带着属於自己的旌券与界身离开国家的自己,心中旁徨无助。

过去所拥有的一切算甚麽呢?

怎样想也想不明白。

当时在玄趾山的自己,将倛雪的步光剑,与自己所奉献的一瓢清水一同丢进了那位於废墟旁的、顺着玄趾山这座凌云山山壁流淌下的瀑布所形成的一洼不深不浅的水潭里,做为祭品。

那个夜晚之後,那个陌生的、自己从镜中看见的、就连自己也不熟悉的、冷酷无比的自己的眼神,自己再也不想看见。

这是抱着步光在那潭水之前落下眼泪哭泣的当时,所暗暗下的决心,自己再也不想再遭遇到一样的事情了。

而之所以会将步光做为献祭的祭品,那是因为韬騞曾经告诉过自己,墨阳与步光是由玄趾山的主人所铸造的。

自己对这件事情当时是抱持的半信半疑的态度。

然而,当自己离开国家,亲眼见证那山麓的废墟时,自己的心中兴起了这样的念头,如果这件事情是真实的,那麽就让步光回到铸造者的身边吧,自己也不愿意再看着那爱人的剑独自伤悲了。

只是,後来,似乎是海若替自己把步光从潭水中拾起,并且替自己保管。

直到自己入了师门之後,某一天茈师傅在五山宫殿-清音宫的管理者,勾芒,将步光剑交还自己的手中。

【句芒,ㄍㄡㄇㄤ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本少皞氏的後代,鸟身人面,乘两龙。死後为木官之神。传说句芒曾降福於民间,使人民免於饥饿,具有创制发明的能力。礼记˙月令:「孟春之月,日在营室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其神句芒。」】

再次见到步光剑的自己心中的感触难以形容。

茈师傅为什麽会把这把献祭给玄趾山的步光还给自己呢?

这也是自己初次顿悟到原来两位师傅就是那座凌云山的两位消失已久的洞主。

这也是自己初次肯定了韬騞所言,墨阳与步光真的就是由玄趾山的洞主所铸造。

原来对自己所说的话不全然是谎言吗?

再一次见到步光的自己,在那时又再次抱着步光落下了眼泪。

从那之後,步光就被自己安放在自己在蔚师傅的五山宫殿-琅琊宫的住所之中。

提醒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也是悼念自己失去的一切。

第十九章(19.10)

「这样吗?」阳子不免有点失望,红袖仍旧没有直接承认与玄趾山之间的关系,让自己也不好直接开口询问有关玄趾山的事项。

「我在黄海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红袖无视於阳子的失望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我进入黄海三年之後,也就是我离开国家的第四年,国家毫无预兆的倾颓了。」

「怎麽会。。。?」阳子感到惊讶

「是啊。倾颓来得太快、太突然,让我措手不及,」红袖的眼底有着深深的悲伤,「国家倾颓之时,那个被我抛下的人-父亲大人,也随着国家倾颓而亡故,我回到国家的时候,只留下他的坟塚,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没有任何预兆吗?」阳子还是很讶异。

虽说国家易衰但是没有任何预兆就灭亡的国家,就自己的印象中似乎也不存在。

「不过说是没有任何预兆,其实应该还是有的吧。」红袖接下阳子的疑惑,「我离开国家的时候,正在研议一个政策,或许就是因为那个政策使然,以致使国家灭亡了吧。如果能够再多等一段时间再离开的话,或许不会灭亡。只是离开的那时候,我没有深想到那麽多。国家没有我还是可以继续下去的,那可是持续了三百多年的大王朝,怎麽可能轻易的倾颓!只要在出现亡国的徵兆时,再回到国家里劝诫君王,应该也还来的及,那时候的想法就这麽单纯,却也没有想到,国家是如此的脆弱。而没有尽到应有责任的自己,也已经无法回到国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了。」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自责。

「甚麽样的政策呢?」阳子想知道以引之为戒。

「阳子应该知道吧?天纲里有一条规定,不得入侵其他的国家。」红袖问。

「是,」阳子像是顿悟一样,「军队进入了其他的国家里吗?」

「就是这样。虽然是以援助为目的,但违反了天纲却也是事实。」红袖点点头。

「就像是遵帝的故事一样。」阳子突然想起,「那麽红袖当时是在遵帝的朝廷里任职吗?因为朝廷重臣不可能不知道遵帝的故事,而红袖又是才国人,两相推论,我的想法没错吧?」询问。

第十九章(19.11)

「是的。当时的我服侍於斋王遵帝,才国也自此改了国姓,由斋王变为采王。」

贵为斋王遵帝的长公主的自己,现在只能这样悼念故国了。

自己每每看见金波宫的闪耀着万丈光芒的晨曦,曾经代表国家出使到庆国的自己,在当时也曾经看着这样美丽耀眼的光芒,也就更加想起过去那段在云海之上的岁月。

「原来是这样。」阳子想要安慰眼神悲伤的红袖,却又不知道从何安慰起。

查觉到阳子的心思,红袖这麽说,「这些事情不过就是往事而已,虽然仍旧令人感到悲伤,却是不能也不会逃避的往事。如果要说我有甚麽地方感到遗憾的话,如果要说我有甚麽愿望的话,我想要知道,那个人,父亲大人他,在亡故的那一个瞬间,是不是有想起我这个抛弃他的女儿?以为我已经死去,并且替我立了坟塚的父亲、失去了弟弟又失去我的父亲,在当时是怎麽想的呢?是不是已经可以理解我抛弃所有的一切想作到的事情了呢?因为国家太过於沉重,所以抛弃所有的一切转而追求梦想的我,虽然到现在仍旧非常自责自己当时是不是没有好好尽责。但心里再也无法弥补的唯一的缺憾却是,不知道那个人,父亲大人,是否已经原谅这样的我了呢?」

说到这里,红袖轻笑了一下,却让人觉得无限悲哀,继续说着,「但这已是无解之谜了,因为死去的人是无法、也不会回答的。」

阳子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甚麽改变这样的沉重气氛,於是问,「那麽在那之後,红袖不是也在黄海吗?有没有想过要升山呢?」

升山,是国家倾颓之後,在蓬山竖起代表麒麟从舍身木上成长到可以遴选君王的黄色旗帜,国家的人民度过黄海的重重危险去到蓬山拜见麒麟,以期可以让麒麟从中找到君王。

如果在升山的人当中,麒麟没有找到具备王气的君王的话,那麽就会下到生国四处找寻,又或者游历各国,又或者跨越虚海到蓬莱去寻找君王的踪迹。

就像自己,虽然没有经过升山的历程,却在虚海的那端被景麒找到一样。

第十九章(19.12)

「没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云海之上实在太过於深邃,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同姓之人不能接连被选为王。另外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在黄海被师傅们救起、抛弃了原有姓名的我,或许再也无法回到国家里了吧。」红袖这麽解释。

「同姓不能选为王这个我知道,不过为什麽会抛弃原有的姓名呢?姓名应该是不能够抛弃的吧?」阳子问,同时也想起自己对於常世里的姓名不能理解时,远甫解释给自己听的例子。

这个十二国的世界里,对於姓名有着非常复杂的机制。

『姓』是一出生就决定的,不可更改,是登记在户籍上的,孩子就继承户籍的姓。例如,好友祥琼的姓名是孙昭,也就是姓孙,这个孙的姓是不能更改的。

而『名』就很简单了,像现在在雁国的乐俊的本名是『张清』,姓张,名清。

『氏』是二十岁成年之後可以自己取的,如祥琼的父亲前代的峰王-健仲达,当中的健是氏。不过,常世中的『氏』,不能传给下一代。

『字』的定义则较广,是用来被人称呼的。如健仲达的仲达是字,乐俊也是字。

但是如果『字』是别人取的,比较类似於绰号,这时就称为『别字』。

如,文章写得很好的乐俊被称为『文张』,又如六太被尚隆称为『马鹿』,因为是介於马与鹿之间的动物,这当然也有取笑他是笨蛋的意思,因为在日文的马鹿汉字意思就是笨蛋,这是那个总是爱开玩笑的邻国君王对於自己麒麟的捉弄。

但是舍弃姓名?

不能理解呢。

红袖说,「在进入黄海之後,我们一群人受到一大群妖魔的袭击,当时的我应该算是死了,毕竟受了那麽重的伤,再加上妖魔仍旧不停来袭,是无法活下来的。师傅们在最後一刻的时候及时救了我。」

像是想起了当时的回忆,红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解释,「能够抛弃天帝所赐予的名字,是因为已经死过一次,是死而复活的人,严格来说,原来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也因为如此,和君王一样,一旦失去师傅们所给的仙籍就会死亡,跟随着师傅们其实也是一条只能前进,否则就是直接再次面对死亡的道路,因为原本是死了的人。」

第十九章(19.13)

「所以红袖现在所持的旌券上写的名字袁雸,还有字红袖,都不是原来的姓名了吗?」

「就是这样。」红袖点点头。

看着阳子的思绪翻转,红袖决定继续说着,「师傅们也给了我们选择,要不要回到国家里,由我们自己决定。如果要回到国家,那麽就会在师傅们认为过了适当的时间後剥夺我们的仙籍,让我们能够死去,而不是长久、漫无边际的活下去。但是。。。」

红袖说到此突然停顿,像是在思量要如何开口一样。

「但是。。。?」阳子则是追问。

「我不需要国家。抛弃国家的我,如果真的要国家的话,只有那个人、那些人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国家,当那个人、那些人已经不在,国家对我而言已经失去意义,我已经没有待在国家里的理由与目标。现在的我只想追随师傅们继续我在医术上的修行。」红袖这麽回答。

「那麽青衣呢?」阳子听完了红袖的故事,也想对於青衣的故事有进一步的了解。

听见问话的青衣却没有回答、头也不回、一如以往地离开房间,只是这次青衣离去的方向却是兽厩。

「不去追没有关系吗?」阳子这样问仍旧待在原地的红袖。

虽然已经预期到会有这样的情形,不过这次离去的方向却是兽厩呢。

万一青衣带着骑兽离开太师府,没有关系吗?

毕竟青衣的眼睛看不见,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红袖却是一派镇定,「不要紧的,冞跟着呢,在庆国也没有甚麽地方可以去的,阳子不需要担心。」

若是带着冞,那麽一定是回玄趾山去了。

所幸冬至祭典已经结束,玄趾山也没有禁军巡逻,只是一座无人的荒山,不会被谁发现。

再说,海若必定会照料青衣,所以自己不怎麽担心。

「可是。。。」阳子还是觉得不放心。

「我抛弃了国家、青衣被国家所抛弃,都因为被师傅们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也都重新被赋予了新的姓名与身分,原则上不再属於国家,所积累的怨恨也因此不会回到麒麟之上。这样的状态对国家来说是最好的,因为以青衣所保有的怨恨与天生所拥有的力量,只有稍有不慎就会让麒麟得到无药可治的失道之病,然後把国家搞垮。」红袖打断阳子的不安这麽说,转移了阳子的注意力。

第十九章(19.14)

「青衣也是一样吗?红袖能不能告诉我青衣的过往呢?」阳子想起从虎啸和小铃那边所听来的、有关所看到的旧伤痕的事情,以及青衣对於提到过去的态度,总是愤恨不平的模样,不禁这样问了红袖。

一直以来自己对於红袖与青衣两人都是抱持着浓重的好奇之感,然而,一次又一次,总是对於自己过去鲜少提及的两人,甚至可说是经常性的避开不谈的两人,难得在自己为祥琼询问的这个时刻说起了过往。

就算是资质并不如冢宰浩瀚聪颖的自己也知道,再也没有比现在最好的询问时机了。

错过了,下次或许就再也无法轻易得知。

这次红袖倒是很爽快,「嗯,那麽阳子就听我说吧,关於我所知道的青衣的故事。」看了一眼青衣离去的方向,这麽对阳子说。

过去的事情,青衣一直无法抛下,在这点上,自己也是一样。

只是,和青衣不同,自己对於国家有的只是疑惑,而不是怨恨。

只是,和青衣不同,眼前的这条道路是自己选择的结果,而青衣的道路却是在万般无奈之下被迫选择的漆黑道路。

再加上失明的双眼时时刻刻提醒着青衣,过去是多麽的丑陋,所以怨恨一直无法消弭。

只是,怨恨着谁是不会有甚麽好结果的。

只是,怨恨着谁有多深刻,就代表了怨恨着自己也有多深刻。

这样的怨恨太过於深沉了,这样的怨恨也是双面刃,以无法想像的深刻怨恨伤害着他自己的青衣,也感到很难过吧?却又无法摆脱这样的痛楚。

无法原谅也无法停止怨恨。

究竟要到甚麽时候,自己和青衣两人才能各自从各自的困境中挣脱呢?

自己和青衣是不是能够把握住师傅们所引领的契机,而从困境中脱出?

自己不知道。

只是,抓住那宛如蜘蛛丝般细、看似脆弱却又坚韧无比的机会,是自己和青衣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

在告诉阳子有关於青衣的过去的时候,红袖一边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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