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细看轨脸上欲哭无泪的神情,说:「轨,你後悔吗?若你不是选了这里当作你的家,那麽你便跟唐一样,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沈净身边了。轨,你和镜、我跟蛇不同,我们永远只有看着沈净的份儿,而你明明……」
「可是,若我当天没有从月台跳下来这个家,我是不可能与沈净相逢的。」
坐在沈净身边的女士离开座位下车去,轨填补了那个空位,便立即有人坐在沈净对面的位置,那人还纳闷:「怎麽之前没发现这里有位呢?」
沈净歪着半边身,脸颊抵着车窗,睡得很熟,嘴巴合不上,一副就快要流口水的滑稽样子。轨依靠着沈净的肩膀,还嫌不够,胸膛也压着沈净的手臂,一手试图圈着他的身体,轨偎着沈净的肩:「我没後悔过离开原来的家。我没後悔过让自己支离破碎的残体放入棺材。我没後悔过生命最後一瞬所见到的是列车底下的黑色。我……或许太迟了。」
「文本,我不知我要在这个家待上多久。只不过是一年的日子就叫我苦闷了。生命消失,岁月凝结我的身体,春夏秋冬四季原来是各有姿采的,可它们在我眼里像恒久不变的日月,因为我知道,在所谓的未来里,我不知要见证多少次四季交替。有一天我能数得出路轨有多少颗石子。有一天我能如数家珍地道出每一截铁轨上的纹路的长短粗幼。有一天我再也不能在车厢碰见哥哥、家姐、父母,以及沈净跟你。」
轨知道下个站,沈净便要下车。他在沈净的脸吻了一下,沈净便醒来,以手背擦了擦脸,总觉得有点痒。轨看着文静的文本,目光如一只迷路羔羊:「文本,你说我还能不能说服自己相信,那天我跳下这个家的决定是正确的?」
文本无助地低头:「我不知。人类说人是一种独立自主的生物,只有人类有思想与自觉地记下历史,因此人类是世上最富智慧的生物了——我是指生物。所以,轨,你也理应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吧。如此,你那时为自己所做的决定,也必然是正确的,因为没有人能为别人的人生下裁决,更何况我不是人类。」
沈净下了车。直至车厢由水泄不通变得空荡荡,轨仍继续他的旅行。他打算再搭车到下午,便去找爷爷。那真的是轨在血缘上的爷爷,父亲告诉过轨,当年患了精神病的爷爷因为厌世而跳轨自杀。没想到轨现在真的碰上爷爷,然而爷爷的很乐观,不似有精神病,他说他在这月台底待了许多年,什麽也看开了。去年避暑,轨也去了爷爷的家,因为那是一个密闭式的铁路站,阴暗得连白天的时候也像黑夜,自月台探头出去,却一直灯火通明,光亮得黑夜也像是白天。
现在天气不热,但轨想见爷爷。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也渴求长辈的疼惜,尤其是轨的岁月是凝结了,永远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是不能缺乏长辈的怜惜。
轨抱着双臂,正在睡觉。梦里,以前还在读中学的哥哥去西餐厅捧餐盘,赚了钱,带了轨跟家姐去海洋公园。回程时,还是孩子的轨——还未叫做「轨」的那个他——面对列车的车窗跪坐着,双掌贴着窗,像只吱吱喳喳的小鸟:「哥哥,外面的风景会动,前进得好快,树跟路都糊成一片了,但是很远很远的山很青、很美。家姐,我要去山的另一边,那里有花吗?我要去海,那里有刚刚看过的海豚吗?我好喜欢搭地铁。从车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好多好多东西,我想,看一辈子也不会厌。」
「傻瓜,怎可能看一辈子呢?再多变,也不就是同一片风景,你多搭几次车,就都认得了。我最憎搭铁路了。」
我好喜欢搭地铁。从车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好多好多东西,我想,看一辈子也不会厌呵。
轨轻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