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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入闸,他们取了个长形胶袋,盛起湿透的雨伞,等了不够两分钟就上车。只是由大学站搭去沙田站,两个站中间就只隔着火炭站。没有坐下,在车上胡思乱想一阵,走马看花,看着车窗由灰白转为黑,冲破黑再走入下一次灰白苍绿,交替几次,人就在沙田火车站了。
下车。月台灰色的地下和着陈旧的黄线,由近至远、阔而窄地,从阴暗延伸到尽头处的白光,那是隧道以外的世界。沙田火车站的月台并非密封式,顶部周围有一处狭长的通风口,选择性地透露外面商场的墙壁。可是,总引不起半点跟美有关的联想。湛光紧了紧大衣的领口,插在衣袋的手虚掬着,不敢直接碰触经已灼热的暖包。
每一个站在月台的人都染上灰色,不知是雨天下浸润水色的灰,抑或是从月台地下沾染上来的,比尘埃更幼细更抽象的一种灰。那皇灰到了人的脸,便水泥似的糊着每个人五官的独特之处,将老的幼的美的丑的男的女的脸孔,还原成一个无大分别的模型,刻板,沉闷,没有悲哀或快乐。湛光思疑,这一刻他和梁寒的脸跟月台上每个人都一样。
他们踏上电梯,从地底升上明亮的商场地面。湛光夸张地单手虚掩双眼,反应好似丑态曝光於相机下的大明星。
「不舒服吗?你有散光,忽然到了太光的环境,眼睛会痛。」梁寒说着,左顾右盼:「都挂了红雨,还是那麽多人来商场。」
「中小学生不用上学,不出来逛商场,难道在家发臭?」湛光合上眼,以指轻压眼皮,揉按几下,才艰辛地挣开眼,一分一寸地让光侵入他的视野,或许是将光幻想成有形的刀剑,眼球真感到一阵阵直接的刺激与痛楚。
「哦。」梁寒说:「读中学时,一有红雨黑雨或打风,反正就是遇着停课,我就老往你家里跑,打机、玩电脑或者看漫画,都不爱出去。出面横风横雨,有什麽地方好去?」
「说什麽打机,」湛光白他一眼:「你最後还不是躺在我床上睡去了。睡到傍晚才起来,在我家吃完晚饭才走的。」
湛光总会将自己的床让出来给梁寒睡。梁寒睡觉时,若是夏天,常常是裸睡的。若是穿着中学制服,他便先解了衣领下三四颗钮扣,余下的都不解,直接提着两边下摆,一双健臂一扬,将白衬衣扭成一个大圈,经肩膀、头部套出来,扔在地下。他坐在床边,解皮带,皮带也不自裤头抽出来,就去解裤钮别拉链,臀部上移,曲起一条长腿,将裤头由紧窄的腰间推至膝盖,抖动小腿,使带有余温及汗单的裤子完全与自己的皮肉脱离关系。
梁寒穿着或白或灰或黑或蓝的紧身低腰三角裤,是同一个系列的,内裤贴连着耻骨的边缘有一横粗黑或粗白纹路。他的肤色是那种洋溢着健康与生气的棕色,一身油光水滑,紧绷过女人的面皮。他没有健美先生那久经锻链的身材,那反而显得造作。梁寒的壮实是浑然天成,没有生硬得像巧克力排的整齐腹肌,腿也没有一块块凸起得近於突兀的肌肉。只有在他提起他那个一万年也不收拾一次的沉重书包时,手臂才因猛然发力而绷出圆润却有力的线条,而那时,若是夏天,汗液渗着他後颈的一片青,便好似经雨水洗涤後的鲜草地,水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