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色讚詩 — 一、保存期限-2

「三十分钟。」

「还敢讲!」他伸出拳头作势要殴打我这个处处为他着想的姊姊?我只是淡定眨眨眼,丝毫不为所动,总算见他心虚地收回拳头,话又讲在嘴里:「你……没事吧?」见我困惑的神情,才又解释这句没头没尾的问句:「就……在学校的时候啦!你那时候大叫是怎样?为什麽我一直找不到你?为什麽你到家也不告诉我?害我瞎找一整天,你把我当笨蛋耍吗?」越质问越大声,越生气越凶狠,越像流氓小弟。

「嗯,你就是笨蛋才没发现抽屉里有过期的食物,教官罚你暑假打扫教室代替一支小过,你既然愿意去报到就认真点扫啊,看小强成群结队你不觉得丢脸吗?」

「为什麽要丢脸?」

「你负责管辖的地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不丢脸?」

「马的,不然你去扫扫看啊!那麽多间教室一个人是扫得完喔?」

「所以罗!被记小过的又不是我,既然知道事情会这麽麻烦,一开始不要假装抽菸不就好了!小时候有气喘的人好意思为了挑战教官的极限装坏、假抽菸……你不知道菸涨价了吗?干麻不省下那些钱请我喝饮料?好歹我作业也借你抄了那麽多年……」我不输他的急速碎念一番,管他是否能听懂。

「……你又知道我是装的?我就真的爱抽菸!怎样?」他嚣张地抬起下巴。

凑上前去闻闻他的衣领,还是我每个月为了他一个人住校张罗的洗衣精味道,有点霉味是因为他晒衣服的地方没什麽阳光……他不愿意回到亲爸家里,不是为了反抗而反抗,只是不想像个外人,介入彷佛陌生人的父亲新家庭。

但这个真相,或许永远只有我知道吧。

他是不会说的,对谁都不会说,只有我见识过的真相……是他偶然放学经过国小,看见他亲爸挂着从未见过的慈眉善目接走一对天真的小女孩,那个人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遥不可及,却占据他身分证上父亲栏那麽唯一的位置。

「你干麻!」他讶异地用掌心抵制我趋近他的距离,把我推远。

「唉,爱抽菸的人身上只有霉味,怎麽会这样呢?」我摆摆手说,却又瞥见那双被看穿而不安飘忽的眼神,「好啦,我除了差点被小强吓破胆以外,没什麽事。」我浅笑转移话题:「你晚餐吃了吗?」

「你白痴吗?天还这麽亮,吃什麽晚餐!还有,我今天作业抄一半你就给我收走!」

「那就抄完顺便吃晚餐吧。」

「这麽好?」

「嗯。」我没告诉他其实数学作业还没写,且意图要他替我算完那些对我而言,比男人心还难理解的数学题。

站在厨房里,熟练地准备食材,我还记得他和爸一样,只爱吃白饭配菜,换成炒饭、炒面,甚至异国料理都无法看见他们饱餐一顿之後的满足感。

他们俩个在我眼里都是男孩,一样喜欢无理取闹。

就像妈过世三年後,我还只是国小三年级,爸无论如何都让杨亚庆和他亲妈住进家里。无视我对所谓妈妈这种生物的陌生程度,已经停留在一张逐渐退色的相片三年了。害怕地躲在房门旁看着她和一个男孩逐渐占据我的生存领域,那时候的我并没有为此生气,天真地心想所谓「妈妈」的保存期限都很短暂,猜想这个女人过不久是否也会成为照片里,那抹永远离我而去的身影?

有了一次失去的经验,我似乎适应了不依赖任何人的生活方式。

国小三年级的我,为了希望将来爸爸不在家也不会饿肚子,我跟在新妈身边学怎麽煮饭、洗菜……他们总说我懂事,会为大人分担?错了,我只是无时无刻在为大人无情的离去做准备。

因为我深知夜里的哭泣无法唤回任何人事物,无法改变任何现状,哭是那麽无济於事,眼泪与脆弱就让它们存在白天醒来就被淡忘的暗夜梦境里。

而杨亚庆的亲妈那麽早就离开人世,我会这麽照顾他的原因之一,或许是内疚当年天真的我,无心的为她划下的保存期限,竟然就在小学毕业那年实现。

他失去亲妈之後,早有新家庭的亲爸却因为只生双胞女儿,不得听从重男轻女的长辈叮嘱,前来接手亚庆的监护权。从此,他再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无论到哪都觉得自己像颗流窜马路上的球。

所以,他恨这个世界。

猜想我存在的义务可能只是让他学会爱这个世界,至少也得让他理解这世上是有人爱着他的,尤其是那些为他好才百般盯他的教官和老师,我说那不是「盯」是「关心」,他却冷笑还击我绝望的神情,『妈不也告诉过你……没有一个人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所以那些关心你不觉得很肤浅?』

那时候我没回话,也不知道该回答什麽。

直到国三他差点拿不到毕业证书,我总算为了继续「盯」着他,放弃国立高中的入学资格,拿着成绩单往他分发到的私校办公室申请入学,我永远无法忘记办公人员讶异的神情,彷佛我的高分将成为这间学校未来招生的活招牌?

我只是想尽最大的努力,证明有人能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另一个人可以替代我的位置来陪他,那时候我便能功成身退,他妈的遗言也就不会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欸!诗情画意你没写数学!」他总算发现了,「明天暑辅就要检讨了不是吗?」他还记得真清楚。

「嗯哼!」

「那你还一派轻松!」

「你帮我算啊,当是晚餐的伙食费,不算就滚出去吃外食。」我拿着锅铲挥动要他听话替我写作业。

「噢……原来是这麽一回事!」他眯着眼端详我,还能听见他暗骂:「可恶!奸诈的女人。」

十五分钟,他已经算完那些对他而言还算简单的数学作业,窝在餐桌前,汤匙敲出声响不耐烦地等待,猜想他不一定都算出正解,但我平时数学成绩也不怎麽高,尚且根据他骄傲的神情相信他不是随便写写。

「吃饭吧,吃完要洗碗。」

「嗯。」他雀跃地提起筷子,只有这一刻才真正像个十多岁的孩子,笑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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