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律让顾长歌搀扶着,在一片纷白苍茫的雪地上,拖行出两道长长的足印,如两人之间绵长的爱恨。天风流转,刮起地上的雪沫,纷纷乱乱地又掩去那两道足迹,好似要深深地掩埋、两人在雪月峰的年岁与记忆。
两人默了声,一路无言。因为一番风雨之後,有许多话,再不用问、再不用说,只需感受对方落在自己身上那沉甸甸的重量,宛若於彼此生命里烙下的印记。
两人出了七重楼塔後,往西面走去,沿着那一列雪月峰弟子所居的厢房隐密处走去,听年飞雁所说,她将所有人引至了东面,此际,西面此地已是旷静得无有半个人,可顾长歌与尉迟律仍不敢松懈,不时往四方张望着,就怕有零碎巡守的人。
「欸,听说往东面去了,我们也快去找找!」蓦忽间,一道吆喝的嗓音与杂沓脚步不知从何处传出,令两人心里登时一凛,未及思索,顾长歌拉着尉迟律,疾疾闪入那列厢房其中一间。
阖上门,站定脚步,尉迟律才发现──这是自己以前与顾长歌同居的寝房。
那一瞬,一股冲动袭上眼眶,几乎要化作泪水,自他沧桑的眼角落下。房景在他的视线之中恍惚模糊,里头所有的摆设,桌案、书柜、剑架、全与自己以前所居时一模一样,就如同顾长歌对自己的心意,始终不曾变过一分一毫。
在泪光之中,他依稀望见,内室里属於自己的那一张床榻,上头的枕与衾被叠放得整齐,却是生了一层厚厚的灰,连同思念的尘埃,厚重地叠在顾长歌的心上、叠在两人分别的七年之中,无人清拂。
「师兄……」他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想回头去望顾长歌,想让他知道,这七年内,他其实也好思念、好思念他,可一回过头,却看见顾长歌靠倒在墙边,双手捂着肋处,神情痛苦地揪起,「──你怎麽了?!」
尉迟律惊呼,来到他身边,只见他肋侧那道让杜十方一剑贯过的伤口,好似被碰裂了一般,指缝间又隐见鲜红的血色。
「伤口裂开了?!你方才在药房里面没有给自己找药吗?!」尉迟律又惊又急地喊,可不须多想也知是白问,顾长歌从以前便是总把别人放在前面、却不顾自己身子的人。
「没事……只是刚才一急,好不容易稍稍凝住的伤口又裂了……」顾长歌忍着痛楚,鼻息飘忽,仍是努力抑平了嗓音,不要尉迟律担心。
「怎麽可能没事,有药吗?我先替你止血镇痛。」尉迟律焦急说着,迳自走往一旁嵌墙的木柜,那是他记忆之中置放药物之处,他蹲下身拉开底层的矮柜,却有一道浓郁的异香迎面而来,好似召唤起他记忆中零碎的片段,教他心里莫名一凛。
循着香味,他看见一只酒坛,可挂念顾长歌伤势,不敢先让好奇分了心,继续往药柜里翻找,碰倒了一只空瓶,他不以为意,赶紧取出了一盒止血的药散与一疋长纱,药散让顾长歌迳行服下,他则拿了长纱束在他肋侧伤口上,压下失血。
顾长歌服药时,他忍不住好奇,又踅回药柜边,捧出那只酒坛,一打开坛塞,那股异香更是浓烈,只见里头酒水剩一二分满,清澈的酒水底处可见一粒粒凝霜花的果实。
凝霜花的果实所酿的茶酒……先前在牢房里的酒水,是顾长歌送来的?他心里突然一阵惊惶,开始在药柜里翻找起来,心里悬念着另一物……该不会也是顾长歌……
思绪紊乱之间,他看见那只方才被自己碰倒的空瓶,一拈起瞧看,上头贴着纸笺:「蚀心冰花解」。尉迟律心里空白了一瞬,说不清自己那一瞬的情绪,只觉得已是逼到极限的泪意,终於再忍不住,自颊边滑落。
如果……当初在地牢里,自己就想到,这些都是顾长歌的温柔──不,如果在七年前,他就看清顾长歌的心思,那麽他与他,还会走上今日这一步麽?伤痕累累,蹉跎七年。
或许,思索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跌跌撞撞在命运之中绕了一大圈,他们还是来到彼此的身边。
「律?」望着尉迟律蹲在药柜边发怔,已稍稍减了痛楚的顾长歌不明所以,轻轻唤了声。
尉迟律赶紧把地上那一堆东西全塞回了药柜,又偷偷抹去自己颊上的泪,不让身後的顾长歌看见,拉阖上药柜门,站起了身,笑眼吟吟。
顾长歌疑惑地望着他,却也不问什麽。他担心多在峰上耽搁一刻,要让人发现,不敢多留,与尉迟律脱出了房,沿着屋舍之间偏僻的径道来到那峰门口,绵长的四百石阶之前,疏疏风雪,将石阶掩成一片澄白苍茫。
离开那间房前,尉迟律念念不舍地、望了室内最後一眼,这是他初初感受到顾长歌温柔之处,他想要好好地、收藏在心底。
「下了山,你可有想去哪里?」尉迟律偏过头,望着顾长歌。
「或是鱼樵人家、或是浪迹天涯,总之,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顾长歌别过头,迎上尉迟律的目光。
一照眼,便是一生的誓言。
以往,雪月峰自诩清幽习艺之地,不问俗世、不沾红尘,可是人生何处,不是红尘?当年,尉迟律让杜十方领着,一阶、一阶,走上了雪月峰,也走入了属於他的红尘。
「下山的路,换我扶你吧。」尉迟律淡淡一笑,此生,再无怨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