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隔在两人之间的,是一瞬间的死寂。
稀薄月色透窗而入,暗黑中独有一簇蒙白圈束方方正正地投影落地,映出白衣道人的半边面容,而另一侧彻底蚀入暗夜,阴侧侧地盯着此刻房中的另一人。那双被月华镀上银光的妖异眉眼极冷,冷得阴森、冷得彷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一个即将从这个世界永永远远消失的人。
尉迟律不觉将手心中的宣纸攥紧,在静夜中折出纸皱之声。他心下不无惊惶,脸上却倔傲如常,无半点失态,却只有他听见自己慌乱的心律在一室诡谲的寂静中如鼓如雷,不断放大、加快回荡,好似随时都要跃出胸口,分不清是怒是惧,怒眼前人的阴谋、惧顾长歌的安危。
掌门人的眼随着折纸声挪移到尉迟律攥着的七张宣纸,眼色如堕入冰川一般沁寒彻骨。
接着,他的视线落在尉迟律身後一幅幅被掀开的画卷,咒语似的梵文在月华映衬下恍若魑魍留笔,钩拉出浓烈窒人的闇息。
「──好个胆大的小男孩,敢闯本掌门人的屋、偷窥本掌门人的秘密,接下来,你待如何呢?」
冷若寒霜的一语惊醒了尉迟律,深邃的恐慌逼切在记忆里被鲜明狠戾地勾拉上来,接着刚才混乱成一片的思绪在心中奔腾起来,璧画後人像图背脊上的蠍子血纹、译文中的一字一句如白马过陈般地在脑海中重覆浮掠──
修成者……可掠其骨脉、掠其积累之功……
骨脉受人所掠,底深者功力尽失,此生再不能动武……
底浅者,身销命殒……
那些只阅得一遍的文字,竟是深刻得彷佛烙入他骨子里血肉里般的深恶痛绝,他恼怒得红了目眦,恨不得将对方碎屍万断以泄此心头恨。
他待如何?他当然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最重要的师兄!那个人,自己护都护不及了,稍微不高兴了不满意了自己也得挂在心上,就算嘴上不服输心里早就要顺着他的意思讨好,满心眼都只看到他,纵然说过什麽不希望师兄武艺再精进下去的鬼话,实际上每一次见他更上一层楼的时候最藏不住骄傲的也是自己,这叫他如何想像忍受有朝一日被眼前之人蚀掠骨脉而命悬一线?
光是如此想着,尉迟律的心就瞬地揪紧,多麽宁愿被盯上的自己、被掠骨脉的是自己!
「这是拿来对付我师兄的?」纵然心中已有肯定答案,尉迟律仍是抱着残余的一线希望作最後确认,高晃着手中的易骨经译文,横亘在两人剑拔别张的气氛之间让双方都看个清楚,开门见山地咄咄逼问。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掌门人幽幽地反问,语气里无有一丝东窗事发的慌张,反倒深沉着兴致盎然的阴狠意味,冷眼看着对方急怒攻心的激切模样,「你倒是紧张,早就听杜长老提到过顾长歌有一个很是疼爱的师弟,想必那便是你这小子了?哈,真是兄弟情深,你今天若折在这里,顾长歌也定然会为你伤心至极吧。」
掌门人语气飘忽,声嗓如夜风荡漾,听得毫不真切,说到最後更是幽然一叹,宛若远空残月的哀悼,索索落落、缥缥缈缈。
尉迟律此际心里其实是慌乱得紧,从掌门人面纱上一双妖谲眉眼压根看不出对方究竟要对自己作如何打算,反正那一定不是善意,身体恍若快一步体认到这一点,警惕戒备地竖起了汗毛,一滴湿濡冷不防地在颊际滑过,竟是冒了冷汗。他下意识把手搭上腰际的佩剑剑柄,随时蓄势待发。
「你只管回答我,是也不是?」尉迟律眼色阴沉,几近固执倔拗。
「你方才不已看得明明白白?你对本掌门兴师问罪,难不成你还想对付我?你以为你可以活着走出这道门麽?」掌门人话声幽徐,丝毫无有为自己辩解掩饰的打算,明摆着不把眼前的小弟子放在眼里。
尉迟律狠狠咬牙,眼底有多怒恨内心就有多惶恐,脑中心中全是顾长歌那仙白淡漠的身影,彷佛就在眼前淡褪消散似地被逐分蚀吞,内心随即堵得快要窒息,强抑着激烈心痛般地攥了攥拳头,情不自禁地举步往房门的方向夺去──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本掌门会放任你带着这个秘密离开、好让你坏了本掌门的计划?」掌门人的讥讽满是讪然,话出之际掌风已然反手击出──
尉迟律心里虽急,却是眼明手快,在闻得对方声里眼内的杀意之际,搭在剑柄的手就提上了剑,在稀淡月光下凭着风向准确地划去,剑气彷佛化成一下下凌厉掌劲,迎上掌门人的一掌,两股力道如冰火相撞,震出冲天之气,屋梁隐约抖落几许木梢,随着翻卷而起的风势在半空徐落。
「……本掌门人记得你了,去年四方竞试时你的剑便已使得又快又狠,也算是个好料子,可惜了……」掌门人的声音被掌风余劲震得断断续续,嘴上说着可惜,口吻却无一丝遗憾,至於何以可惜、意思在他眼底不可掩饰的杀意中不言而喻。
话音未落,掌门人拔了剑,剑身如白蛇,在他身边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般地八面结界,被包围在中间的人无所循逃,这一招尉迟律在竞试时见过,顾长歌曾凭意辨位以一剑破之,可说到底尉迟律岂是掌门人的对手,顾长歌能破,不代表他也能解,解不了便只要被挨着打、在一招之内被灭於剑下──
「你──身为掌门,今日却做出觊觎弟子奇骨、杀人灭口的龌龊事来?」尉迟律一面提剑将挡、一面咬牙切齿地怒骂,微抬的声量满是不可置信的强烈焦愤。
掌门人武功本就高强,还求这奇骨做什?
贪念陡生,在心底扎根,便成了魔。
怎麽办……他该怎麽做才能活着走出这道门?倘若他今日就这样送了命,掌门人岂不是要得了逞、陷害他不惜一切保护的师兄?他自己是怎麽样都不要紧的,可师兄不同,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顾长歌的一根汗毛,那比失去自己性命、更令他疯狂难受!
尉迟律只觉此刻浑身被抛进滚滚烈火中反覆煎腾,无一寸肌肤不在高温灼烧,胸口激跃着急惶焦怒,在剑影围泄的四方银芒之中无所适从,遍寻不着半点空门。
阁楼充斥着一室滔白剑光,两人专注於对手的剑,却是谁也不曾察觉、一抹雪灰色人影无声无息地跃至窗旁,只余一双狭长眼目在夜里借着月华闪动着森厉青光,在剑圈外阴阴邪邪地睇着,掌心暗暗提起劲力,而後眸光一凝,似是瞄准了某个方位般地,身形忽动,飞快掠至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