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风雨,总是难料。往往在蓦然回首之间,已让风雨打了一身湿漉;恍惚惊觉,已是满身拂不去的红尘。人生路,烟波途,朦胧得令人看不见,路上的岔路与弯拐在何处。
那一年,尉迟律恰是十八岁。
雪月峰四季皆霜雪,连夏日也是沁人肌骨的凉,冬日那日日飘雪降下的寒意、更是折磨人,即便修习了雪月峰初几层心法,也不过让人少披一件厚氅,黄昏夕阳一没,那夜色就挟着更深寒的冰冷,笼罩雪月峰,煎熬着一个个夜里的眠人,因着夜里睡时不如白日练剑时动得频繁、添了体上的热度。
尉迟律床铺面北,床榻上的那扇窗老关得不紧实,夜里漏入冰风,窜入衾被、刺在他的肌骨上,教他难以睡得安稳。然自从识得顾长歌身上的温暖,到了冬日,他便以此为由,老搂着他的枕、绕过那扇矮屏,腆着颜要与顾长歌同睡一榻,望着他夜里一张无辜讨床的脸,顾长歌老觉哭笑不得,仍是温柔地把床分他一半。
有几回,顾长歌醒来时,见尉迟律把手搭过自己身子,睡得正酣熟,他怕尉迟律手长肩阔、与人相挤睡不安稳,提议与他换床,让他独占一榻。他却积极劝说自己那床夜里风冷、冻人入骨,直让自己别换,那神色上的慌张老叫顾长歌觉得莫名、又觉得忍俊不禁。
其实顾长歌哪觉得冷,雪月峰心法,他早已修练到比任何弟子都要高深的重数。只不过这样与尉迟律依偎着,听见他的鼻息沉稳在耳侧吐纳,竟是莫名教他静心沉定,也让那张相形宽大的床榻,多了几分偎挤的温暖,便任着尉迟律去了,虽然清晨醒来时,总无奈地发现自己让他搭搂着,要不惊动他起身下床,着实有几分困难。
不过尉迟律往往睡得熟,轻轻拉开他,并不惊动太大。以至於这一日,尉迟律起身时,如往常一般发现床榻上的空荡,他虽然早习惯了,却忍不住半坐起,没有好气地叨念起外室桌案边那一抹早更好衣、正好整以暇地翻读剑谱的白衣人影。
「你怎麽醒了也不叫我?」他绷皱起了脸,此时一点也没有一个十八岁男子该有的稳重模样,反像个孩子。或许在顾长歌面前,他永远是个长不大、也不愿长大的孩子。
「你本就多眠,横竖也未到练剑时刻,让你多睡些不好?」顾长歌自翻动的纸页之间微微抬起那双淡漠的眸,带着清浅笑意望向内室床榻上那抹惺忪人影,如清晨天光的稀薄。
尉迟律只得瘪着嘴,没有好气地掀被下床,知道那人在体贴他,便什麽嗔怨的话也都说不出口了。他绕过矮屏,来到自己的床榻前更衣替装,那一身精壮黝黑的上身,是这一室里日日有的光景。
更完衣後,尉迟律慵懒地步出内室,望见顾长歌依旧坐在案边翻阅着剑谱,他不禁斜了眼瘪了瘪嘴:「师兄,你学艺速度那样快,又这般埋头,只怕没几年你就要超越那一班长老了,到时这雪月峰可还有你容身之处了?我看咱们师父也是个要脸面的人,要哪日师兄你的功力强过他了,只怕他要眼红了。」
尉迟律虽是杜十方带入峰,然与他不若与顾长歌这般朝夕相处,并无太深厚的师徒之情,加上这杜十方看他练剑老爱酸口贬损,早教他偷偷在心底积了细微气怨。
「你没头没脑地说些什麽?长老们皆习武数十载,武艺深厚不可测度,岂是我浅薄修行能超越的?」顾长歌放下手中剑谱,将之放回书柜上,没好气地瞟了尉迟律一眼,「再者,师父岂是那样狭心窄肚之人?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对你我、清桐皆是慈爱有加,一日为师、终身如父,我跟了师父十余年,师父之於我,便如亲父一般。」
「呿,你给他挣了多少面子,他当然疼你,对我还不是东挑西拣、净损个没完?」尉迟律嗤出了声,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
「师父是看清你的性子,知道你称赞不得,方用这种方式,因材施教,也是师父的用心。」知晓尉迟律性子固执,认定了什麽便深信不疑,顾长歌只得淡着声嗓耐心应他,却见他只是不甘示弱地撇过头轻哼一声,再不作声。
几近卯时,两人一一拿起柜架上悬挂着的配剑,先後出了房门,门外细雪纷纷,降不歇止的飞雪,是雪月峰上冬日里恒常的景色,尉迟律方疑惑地道:「是说,这麽多年来,师兄习武进度神速,连南坛那个不过晚你几个月入门的谢师姐也一下子给师兄你远远甩在後头,真如师兄你说的,单纯只是专心一致麽?」
尉迟律怎麽思索,都觉得不大可能,昨日晚上他与顾长歌一同练功时,眼角余光偷偷瞥见他,又与自己去年在竞试上所见得的拉出明显差距,教他疑惑却又无比羡慕,虽然近来顾长歌老夸赞自己,以较之其他弟子更短、更惊人的速度练上了雪月峰剑法第三重。
可尉迟律深知,顾长歌才是那个进步惊人,却老是一贯淡漠谦和的人。
「关於此事,我原先也疑惑。不过……去年竞试之後某一日,掌门唤我到塔中,当时师父亦在,掌门探触我肌理骨骼,说我天生奇骨,方能习武神速。」当日一阵谈话毕,顾长歌也不大放在心上,出了七重楼塔不久,便於记忆之中消淡了,至今尉迟律问起,他方忆起此事。
「天生奇骨?」尉迟律倒觉新鲜了,与顾长歌相处七年,听见他竟是天生体魄上异於常人,不免讶异,可思索他在剑艺上那令人惊叹的造诣,却又觉得好似有几分可信。
两人稀松平常地一路聊着,一下子便走到了中庭,开始那每一日例行的晨间功课。那一日的晨间习剑,与过去无数个日子无有二致。可尉迟律击剑踩步回身之间,於身姿急速旋动之际,隐约瞥见,北端远处、七重楼塔前,一抹渺小的妖诡人影,纯白如雪,在清晨冰风中衣袂飘飘,几乎要融在一片细飞白雪之中,教他看不清。
演剑之间,几度照见,稍稍看了分明,那人一身仙风道骨,肌白骨瘦,面上一块雪纱覆面,在风雪中掀掀飘飘,一双眸眼妖异如画──竟是雪月峰掌门人?!
掌门大多时候皆待在那座七重楼塔之中,甚少出来,更遑论出现在众弟子面前,又为何今日会……
尉迟律故意慢了身法,在旋过北面时看向掌门,发现他的目光,亦落在自己这方位,不禁疑惑更深,他与掌门素无交集,自然不会是看向自己的。
莫不是……
──眼角余光处,一道如雪般仙白身影,擎剑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