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来,留在这里。
这几个字,彷佛印在尉迟律心坎上似地,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在他耳际回绕再回绕。
此後数个日月,他偶尔会想起顾长歌那淡漠而沉缓的音容,成了他死命练武的最大动力,练得倦了、困了,全靠着当日这麽一句话愣是撑了下去。许是那时开始,他暗暗下了决心,因着这句话,再辛苦再艰难也要死命熬过去,只为了留下来,留在这里。
留下来为了谁、为了甚麽都变得不重要了,他只在意对自己说这话的那个人。
那个人那时候的神情,他想他是永远忘不了。那坚定、那信任、那不忍,默默沉淀在幽沉的眼眸深处,在同一张淡漠的脸上,尉迟律却看到了许多,刹那间忘了不久之前自己曾被那表面的冷淡刺伤,以为那人冷淡是一种无声的不认同,因此他不服、不敬,带着失望跑开,但那人找回他、对他说,他希望他留下来。
为甚麽不打他?为甚麽不骂他?年幼的尉迟律望向顾长歌如常淡漠的眼脸,不禁疑惑起来,他那麽坏,满身的倔、满身的刺,对自己的师兄不但不尊不敬,还极尽反抗叛逆,高兴时顶撞两句,生气时转身就跑,害得当师兄费力寻到他之後还得没日没夜地贴身照料,醒来时别说打、就连骂也没舍得骂自己一句,反倒教惹了麻烦的自己越发郁闷,同自己较起劲来。
往後回想,顾长歌彼时的冷淡,也是一种对自己倔傲脾性的纵容。
此番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杜十方是当然要来问罪的。不想杜十方来是来了,却只匆匆探察尉迟律好得差不多的病情,意外地并没有多说甚麽,只若有深意地淡淡睨了静立身侧的顾长歌一眼,彷佛在无声而短暂的对视中交换了甚麽心照不宣的话语。
须臾,在顾长歌毕恭毕敬地迎送杜十方出房时,尉迟律依稀听见杜十方温和中带着一丝揶揄、一丝警告的低喃:「……他是你第一个同门师弟,你行事多有心软可以理解,可当心太宽纵了,反害了他。三个月後为师若见不着他武艺上有惊人进展,可没有求情的余地。」
因为说过那孩子的管教全由着眼前的大弟子,杜十方心里虽认为他不够严厉也没有威严,使得那位本来就够难驯的性子更难驯,但说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也不好插手多言。
「弟子明白。」顾长歌低眸应道。
杜十方走後,顾长歌回转房内,就见尉迟律闷闷地瞪着自己,看那架势,就知他又有不满了。经过这寥寥数日的相处,顾长歌是再也清楚不过如此眼神的意思。
「师父为何不罚我?」果不其然,尉迟律很快就忍不住闷声质问。
「得病并非你愿意的,何来责罚之说?随我来,今日也继续修练第一层心法。」
尉迟律仍是紧紧瞪着对方,像是要从他淡漠不变的脸上寻出些甚麽来,因他依稀在病梦中曾听及某个爱自作主张的人请行自罚,而今见顾长歌神色不动地未作多言,想是自己听错了,又或者师父根本没有责罚无辜的师兄。其实以尉迟律的眼力想看清顾长歌,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尉迟律很快就释然了,快步跟在那翩然白袂之後,来到他们平日修练心法的暗室。
暗室四面无窗,墙璧挂满了各种静修行功的图画,而室内是空无一物的幽静。
师兄弟二人面对面地盘腿而坐,双双闭目,由顾长歌解说而开始。
「运气自任脉至膻中、至左肩、至左手、再至右手、至右肩,最後归至膻中,如此二十四次,然後反转二十四次。」顾长歌清淡好听的声嗓宛若行云流水,潺潺缓缓,顺着体内气息安抚着他所言及的每一个位置,好生乾净舒服。
「然後,运气自督脉至右肩、至右手、再至左手、至左肩,如此三十六次,然後反转三十六次,将气由中丹田收至下丹田。试试看。」顾长歌始终阖着眼,靠着聪觉却也无比清楚对面的人修练到甚麽步骤。
「此番功夫一般人须练七七四十九天,待丹田气足之时,力量通身,便能达到意动气行的基本境界。天姿过人者,许能快一些,然急功必垂成,耐心持久方是学武者该遵之正道。」
「那师兄当初用了几天练成的?」尉迟律挑了眉,好奇地问道。
「……不许分心。」
自从尉迟律好全了後,为了追回失去的时间,顾长歌於教导武功上严格了不知多少倍,卯时的晨练比其他各坛弟子多了几刻钟不止,时时刻刻检查着剑法心法的进度,要求对方在一个月内练全十八式基本剑法,其余时候便抓着他修练第一层心法,没完没了地折腾,累得尉迟律每个晚上几乎一沾枕就睡死,昏沉得就连顾长歌寅时末早起练剑时也丝毫未觉,往往要顾长歌於卯时回转将他吵醒,然後继续新一轮没完没了的学习复习。
尉迟律不只一回在心里抱怨,不知道他的师兄在严格个甚麽劲,难不成是在公报私仇自己耍的那些小性子?抱怨归抱怨,尉迟律不曾忘记自己要留下来的决心,面对顾长歌惩罚般的折腾,他还是咬牙熬了过去,怎麽折腾也不吭一声,要他练甚麽就练甚麽,不合格就练到合格为止,有时候师兄要求得实在是严格了,自己还得偷偷找地方找时间去练,直到顾长歌满意地点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