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月歌 — 〈雪月歌〉13

白日将尽,暮色苍茫。

暮霭沉沉,西天斜去的彩霞将雪月峰顶那千年不融的深雪染得暖橙,亦将那抹自雪月峰崖缓缓走下的仙白身影染得橘黄,平时冷白得淡然孤漠的雪峰与人影、披着茫昧暮色,好似亦披上了几分愁绪。

七重楼塔之後一道通往雪月峰崖顶的漫长石阶上,一行人正缓缓步下,是雪月峰上几名长老、及其下几名辈分较长之弟子,顾长歌亦在列中,却是缓了脚步,落在队伍最後,任暮色将他的身影照得孤寂、畸零。

回到众人起居的平地之处,走在前头的南坛长老朱天凤伫了脚步、率先启声:「如方才诸位弟子所见为证,吾等四方长老,已在後日武决所在之天坛四周布下各自机关,每阵机关只有一位长老与今日协其布阵之弟子知晓阵解,由今日起至武决结束那刻,若非吾等四人共同授意,无人可自由进出峰顶天坛,擅闯者,便要受机关之阵所围困,绝不宽容。」

东坛长老巫沧海亦接声说道:「如诸位所知,日前擅闯雪月峰之刺客,明日便要公开於天坛上处决,吾等虽会暂解镇内机关,然除在场诸位,其余观刑弟子皆须候在天坛外围,不得接近,以防扰乱行刑及天坛周遭布置。如此,可皆知晓了?」

各坛长弟子、除了顾长歌外,皆齐声应允。他们个个面上,皆是一派严肃认真,接下来二日,是雪月峰数年来难得一见、就连他们是各坛最长入门最久的弟子也未曾见过的盛会,他们受命从旁协助,自是马虎不得。

长老诸事宣毕,正欲解散众人,却听得自始至终皆沉默不言杜十方发了声,惹来众人注意,「诸位长老弟子,事关明日处决刺客一案,杜某有一事欲言。」

「杜长老请讲。」三位长老见杜十方话中突有深慨,赶忙让言。

杜十方捻了捻唇边细须,旋身面向身後诸位弟子们,面容沉重深结,教众人不禁疑惑。须臾,他缓缓开口、语气哀沉:「鉴於此回刺客一事,系因杜某当年教徒无方,又执法未公、私纵恶徒,方使日前雪月峰上下受到刺客之惊。除了吾等四方长老、诸位入雪月峰已有数年岁,想必亦早知此刺客身分,然峰内诸多弟子入门在後,不明前事,是故对刺客身分多有猜疑,致使众人心中不安。杜某想於明日将刺客处刑过後,对雪月峰上下,公开说明七年前一事。此举虽不能赎杜某教出这孽徒之过,但衷盼得以告慰枉死之掌门在天之灵,了结一切罪孽前尘。」

杜十方嗓音喑哑,听来极为沉痛。教其他三位长老们听得心惊,同为师者,这份心思他们感受亦深。

「杜长老莫要自责了,当年之事,谁也未曾料及啊!那厮虽性格狷狂不驯,但也是一路照着峰里的规矩、安分不惹事,谁能猜到,他竟会做出杀人弑师这等天理难容的事哪!」巫沧海宽慰着杜十方,当年的情景,好似还历历在他目前。

顾长歌站在人群最末,一身仙白绝尘、悠静从容。眼前暮色挟雪,天地一片苍茫,杜十方低哑的话,他是听得一清二楚,却是眸眼淡敛,面色不动,孤漠得好似雪中谪下尘世的仙者,了无爱恨、了无悲喜。

诸事宣论毕,众人各自在阶下散了。顾长歌披着细细暮雪,也不顾已过了用膳的时间,步履低静,迳自走回寝房,却在房外几步开外处,望见自己座落於僻静角落的那间房内,烛灯透过灰白的纸窗晕散出一方暖暖鹅黄。

是谁?顾长歌心口莫名一紧,下意识快了脚步。那一抹仙白如雪的身影,穿过夕色苍茫、暮雪飘摇,来到房前,一把推开了门──

「师兄,你回来啦?」年飞雁正立在门旁的柜前,一见顾长歌,登时绽出一个娇灿可人的笑颜。

「你在这里做什麽?」顾长歌瞳中莫名的期待倏地灭暗,望向门边的年飞雁,眸中只余最初的清冷。

「刚刚饭堂上不见师兄,飞雁猜想师兄为了掌门武决一事甚是忙碌,想必又是忙得错过了晚膳了,特地给师兄留了一点饭菜送过来。」年飞雁赶紧走至桌案旁拎起了桌上的食篮,好让顾长歌看清。随即,又压下了一张小脸,微微赧了声,低低说道:「那个……谢谢师兄前日送来的伤药,飞雁着实受宠若惊……」

「既是师出同门,理应互相关照,无足挂齿。」顾长歌声嗓淡漠,带上了身後的门,接过年飞雁手中的食篮,复将之置放回桌案上,「晚膳,谢了。若是没事,我今日累了。」

顾长歌吐出长长倦息,下了逐客之令。不知为何,寂静了这麽多年,一旦这房里变得嘈杂了,便教他心烦。好似这间房、这方空间,合该让深深的孤寂与静默充填。

年飞雁见顾长歌倦乏,一刻也不敢多作打扰,赶忙要告辞,「那大师兄早点歇息,飞雁不打扰了。听说明日要由大师兄在天坛上处决那刺客,那等严肃的场面,可得养足了精神才行了!」

年飞雁抛下最後关切的话,便轻俏地跨出房,仔细地、不敢出一点声地将那房门拉带上,带着心里滋滋的喜悦,轻声盈步地离去。未曾看见,在自己离去了二三步後,那房中的灯倏然灭了,徒剩一室幽黑与孤寂。

明日……吗?一室幽暗之中,顾长歌涩涩一笑,惯常握剑的右手,在他身侧细细颤着。

『律,专心!若今日我是你的敌人,你便要丧命在我剑下了。』往昔,对练时,他老要这样叮嘱他。

『呵,若师兄哪日真成了我的敌人,你真会杀我麽?师兄又怎舍得?』他总咧出顽邪的笑,在刀剑往来之中闪着顾长歌的攻击。

是啊……他舍得麽?自己,有办法将手中的剑指向他吗?他不曾想过、也不敢想。

『顾长歌?很痛麽?痛得想杀了我麽?』不,他不想,从来都不想。偏生,命运总将他推上自己不愿行的道路。

他宛若一叶让川河放流而去的扁舟,离他渴望停泊的渡口越来、越远。

顾长歌淡漠的瞳,此际悠远了眸光,好似越过了眼前的幽暗、越过了紧闭的窗、越过外头暮色苍茫,落在地窖里那一抹已让岁月模糊了容颜的人影之上。顾长歌悠悠启唇,嗓音,虚无得近乎缥缈:

「我已做尽我所能做的了。明日,你的命,你自己争了……律。」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