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寐語集 — 【桃花源記】歸蜀淚染桃花面

宋雨溪解穴一试不成,再要试穴,却给张廉拦了。

「二师兄……」

「你想看四哥被杖责出门?」张廉寒着脸,宋雨溪在他面前迷惘了双眼。

陆师伯格外拘束门下弟子清规,康杰和三娘私自婚配的事,已经着恼了他,而今再知道亲家是唐门,岂不气炸了肺腑。如果康杰随三娘而去……那更是……

他看向帐外,「把人追回来有何用?不如找机会从长计议……先任凭去留吧。」

要是康杰做什麽冲动事,可是难回头的!

宋雨溪垂下了眼睫,目光红红的,殷元不住向他使眼色,张廉瞪了她一眼,「你更该拘着!都给我好好站着……」

外头老人把三娘的手架来,竟是逼她和自己过招,他只用最简单的指掌诱她拆招,三娘屡被格挡,无心再斗时,他却故意绽出空隙,又把她的手架回,不打都不行。

「可惜啊,可惜……」老人满脸的失望和不可置信,「老六竟如此狠,连一招绝学都没传给你……」

太弱了!连唐辛都看得傻眼,大失所望。他原以为六爷的徒儿必定承其禀赋,所以当时在树上捉到她时,才不敢掉以轻心,使尽内力封了她的穴。

六爷耶!他的偶像……从小就像神话一样摆在唐门子弟的面前。他是唐门的战神,非常古怪的战神。

唐家人都爱研飞镖毒器,谁都能百步穿杨、用绣花针射苍蝇头,他研透了暗器却觉得没意思,还做起「火龙连臂」来,他左臂上就有个软甲胄,上头各种机关巧门、机簧弩药,根本是威力加强的机关版「满天花雨」。到後来不以为足,还制起奇怪的武器来……大型火连弩射架、火铳、铁炮……据说後山常打雷、某片山壁光秃焦黑,就是给他试射炮弹时打出来的。

可是他明明做了那麽多新奇武器,却顶不爱用这杀人;他喜欢刀,用刀法杀人,用他的技法光明正大的杀虐敌人……

六爷再被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如狂的机关癖好……七岁就开始研究失传的木牛、流马。传说诸葛孔明伐魏时,为了解决後方粮草运输的问题,造出了这些机关兽,可行走於崎岖的蜀道上,日夜兼程二十公里。六爷偶然见了蜀桑遗稿,竟研究起这些图式,刨木削铁。

九华堂如今的大草皮上,还有六爷造的铜雀、可驮人的铜云豹,与赛走的木犬。听说当年六爷在的时候,那些铜雀按时走动,撒水润草。

最特别的还是堂里的凉云扇,利用水车的原理,改用铅珠敲击涡轮,让风车似的凉云扇无风自转,在暑热时旋出风来。

可惜奇才都是有点古怪的,特别是六爷出生时就带着病,一身血龙麟,活像只小血猬,差点没把太夫人吓得崩血,以为生了怪物。他的第一口奶,还是嚎得快巴巴断气时,大伯娘喂的,太夫人根本不敢抱他,始终冷待着。

後来,据说他因为「天资聪颖,根骨奇特」,打小就被丢在九华堂里养着。九华堂是什麽地方……是唐门调教杀手的地方,是那些出去就要为唐家死的人待的,是唐门里最严酷无情的地方。

「九华」不过是喊着好听,大家都管它叫「刑堂」,聚豢各种乖僻孤戾、桀傲难驯之辈。而堂里人几乎都是旁系远支、丧亲孤寡的唐门子弟,何时见过一个嫡房子……肯让他待在这种神经错乱的地方。

唐辛会知道这些,那是因为他父亲就是旁系远支。每一家族逢四十年就要拈阄抽一孩儿去刑堂,阄到唐辛的那年,老爷子身边正好缺人,把唐辛选去了。所以他那个父亲,老窃喜地跟他说这些不为人知的八卦(唐辛爹在内府里做过要差),让他晓得他有多麽幸运,逃过了命运。

可是唐辛根本不那麽想……他偏偏觉得血腥暗杀,就是唐家男儿最极致的荣耀跟归宿,他喜欢那些热血和块肉肠子的飞溅……

说完了唐辛崎岖的心理世界,回到正题……

老人正要罢手,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失仪的抓住三娘的手腕掐骨而上,三娘一惊,以为他要分筋错骨,冒了一身冷汗。没想到肩被随之拎转,老人伸手按了她脊梁正後的奇经八脉主脉……这下子,不住摇头,叹气罢手。

就说……老六骨骼清奇,自幼就是练武奇才,他的女儿岂会差到哪去……他掐捏了三娘的骨,探了八脉交汇的主穴後,只证实了想法──

对习武之人而言,如此根骨,荒废不教,简直是糟蹋了!三娘一定会是个很好的……杀人工具。

老六明明知道的啊……却不肯……

以至於她身上的武功都粗浅驳杂,唯一厉害的,就是认穴锁穴的功夫。这一点,脱离不了唐家的影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唐家杀手照面的一扫眼,看的不是人,而是最靠近自己的死穴与弱点。他们不爱绵长花俏的武功、浪费时间,讲求的是一击必中,直袭要害。

他看了看三娘迷惘之色,语重心长地用官话慢慢地道:「娃娃……你是没有家了……里头的人都是豺狼,都是豹子,指望着你给他们说剑谱的秘密,没一个是真心关心你死活的……

「你跟我回家吧,那里有你爹爹的亲人,有老祖宗等着我们……她见了你,一定很欢喜……你想看看你爹住的地方吗?那里还有他亲手造的铜豹、木狗,还有他打的许许多多把剑……你的小柳叶刀,不也是他打的吗?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儿……」

三娘听着,眼红红的,触动了和师父师娘的回忆。打两人仙去後,不会再有人等桌吃饭,事事都放你在心尖儿的窝心。她从不知道,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一种叫亲人的归属感,还有一种被人等待的牵绊。

在世流浪惯了,她里头没有什麽家的概念。那是和康杰在一起後,彷佛有了一种属於自己的归属感,可是这个归属感却在见了他的师兄弟、见了八大派以後,又虚弱的被打破了。

「老爷爷,你是什麽人……」

「我是你大伯父呀!」

竟是父亲的手足,三娘心中翻起一股陌生的情感,而武林人听到却不是这种滋味。

原来帐外的是唐家的大老爷子唐余庆。他们这代的唐家九子,虽有一半从未在江湖上露过脸,但江湖中人无不知道他们各擅政商朝野,把九子的名字连起来正象徵着唐家的鼎世无忧:「庆芳华丰盛姚舜泰平」。

而唐家现在的家主虽是三老爷子唐余华的嫡出子,但他体弱多病,所以几乎都是靠大老爷子在管事。这位大老爷子虽是庶出子,却是头生的孩儿,打小跟在老太爷身边当左右手,在家中极有说话的分量和地位。他独当一面的时候,唐余姚都还没有出生呢!他与唐余姚的岁数之差,使得大老爷子的地位在老太爷崩了以後,宛如父重。

玉娆是个急性儿,见三娘一夜折腾,遭逢的皆是大起大落的事儿,现下是绷了神经,不觉察累,但看神容早已是惨澹无光,面露气虚灰败之相,便道:「老爷子,姑娘有身禁不得折腾,您赶紧让我们负姑娘下山吧!」

玉檀心细,见三娘面有忧思,「但姑爷……」

「姑爷!」玉娆眼一翻,「姑爷……也不可能替她撑腰啦!」

三娘心中一酸,胸臆顿时涌着一股热气,又生生压了下来。她是旁门左道,父亲又被看作妖邪,跟着康杰徒是败坏他的名声,不见容於师尊。想起老狐说他是一门之掌的那句话,心里头百般痛苦着。

玉檀轻轻嗔斥了玉娆……你这不是激姑娘难受麽!

玉娆心直口快,却也自知失言,利嘴顿时懊悔地拙了起来,「万万……万万不能再把姑娘留给这些花花肠子的人,他们欺姑娘孤苦……」

「玉娆,背姑娘!」老人凛了声音,冷笑:「望门子弟,我们如何高攀得起他们武当……」他这话倒不是自轻,而是有几分讥诮。「他若有心,自来寻你。我唐家人岂要如此巴巴地望人收容!况且,我唐门有这麽多好儿郎,还怕有配不上你的麽!」

言下之意,改嫁另配又何妨,他们唐门近亲通婚也视做平常,由他指婚还怕指不到好归宿?他这左道思维却叫正派之士不敢恭维。旁门外道之所以为人诟病,便是因为他们不羁礼教,我行我素,举止邪佞。

「三娘!」聂无远神情说不出的挣扎与伤心,拦住了她……唐门一入深似海,背叛的人天涯海角缉命不留……若是,若是她也入了刑堂,岂不就白费了深袖他们的苦心!可是三娘留下定是争引这些禽兽来食,恐连武当都要遭劫。

三娘像也知道,自己是再不能回去了。

「往後你切不可习武……」聂无远神情萧索地在这玉立清霜的人面前屈下膝来,就好像终於跪在「她」面前一样,满颊是泪。

她和她母亲都有种决然果断的神情很美。

眼下这般伤心,她戴上了兜帽遮住了自己的目光。

「我好歹……在那里还有个家。」三娘转身上了玉娆的背,眼泪却滴了下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满眼桃花皆作相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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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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