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去到大营的路上,康杰头一次提起了范蠡秘宝的事。
相传吴越争霸时,范蠡助越王句践大破吴国後,急流勇退,与西施携手隐归,泛舟於五湖之上。
他相继在齐地、陶地经商,致富巨万,被後世称作商圣或陶朱公。
晚年他隐居楚地,据说就葬在华容的山上。而狐狸性喜宿於野坟,不知何时有人流传老狐大宅就是霸据了范蠡之墓,底下是连城宝藏,只是百年来踏进此宅的非死即残,成了盗墓者止步的铁板禁地。
三娘听了惊呆不已,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睡在大宝藏上,不过真正教她恍惚讶异的是,独有康杰与她活着出来。
「只是……八大派起义讨伐的时候,我睡在屋梁顶上,也没听过这样的传言……」
「懒丫头,你定是在房上常打盹……」
「谁教他们一个比一个……做作。」谦让地抬举来抬举去,还不是想让对方捧出自己顺耳的话,最好捧出个武林盟主非君不能的苗头意味……弄得三娘在梁上扯着嘴发笑,觉得烦腻。
她笑出了一脸甜甜的邪气……分外媚然。康杰望着三娘的明丽,唇畔也不自觉的柔软了。
他摸了摸三娘的头,「当时我人在关外,接到武当的信鸽,便直接来此了。那时也是胆大好奇了,没听从师尊的劝……我还是先攀了墙,没想到你已在里头开锅挖泥制硝药,忙得不可开交……就这麽被你骗了进去……」
康杰笑意盈目,牵着她坐在一颗大石上,好让三娘歇歇息。
「等出了宅院搬救兵,没想到各派已为了均分秘宝的事,在路上不知火拼厮杀了几回,光是劝和调停,这一路就耽搁了多少时间,劳了师尊多少心力……」
果然,整个行伍拖得比蜗牛还慢不是没有原因的,只是……「没想到八大派也会对这些俗物珍宝有兴趣,做掘墓之事……」
「因为墓中有一剑一书,可使人天下无敌……」
三娘听了,奇了。
「你可听过欧冶子这人?」
「那自然!是铸剑大师嘛!」小三娘江湖说书听多了,难不倒她。
「嗯。他是越人,替句践的父亲允常铸了五把奇剑,其中湛卢、胜邪、鱼肠被吴王阖闾强索而去。据说句践大破夫差之日,范蠡冲进兵乱的吴宫中寻找西施时,取了小剑胜邪作护身。」
意思是……胜邪有可能在范蠡墓里?
三娘道:「峨嵋武当已有宝剑倚天,宝刀屠龙了,就算墓中真有胜邪,也许只是一把生锈的吴越古剑,毫不能匹敌……」
「人总要眼见为凭才能死心……」康杰笑她太天真。
据说胜邪在铸剑之时,就被欧冶子视为性恶之剑,每铸一寸便恶一分,是五剑中最外露锋芒、剑气最盛的;纵然不能与倚天屠龙争锋,若能位列其後,都是武家必争的奇物了,更何况若真是上古神兵,必然撼动当前以武当峨嵋马首是瞻的门派地位,扭转八派次序。
「武当峨嵋……可会害怕?」
康杰一笑,「我不知太师父怕不怕,他封刀於武当山,屠龙宝刀也只是摆设虚悬。」
他眼底温和,三娘知道这种神情……他很是景仰这位太师父。
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片刻倚着他的温暖,安静了下来。
「那这『一书』呢?」
「一书说的是『越女剑法』的古简。」
三娘嘴角微动,听来不过是女子柔弱的闺阁剑式啊……放着九阴真经不练,来抢什麽越女剑法。
她脸带淘气,康杰伸出手来刮了刮她的鼻尖,晏晏笑着:「你心里一定在想,范蠡的墓还不知道在不在这呢,就这样劳师动众杀气腾腾的上山来了。」
三娘呵呵地笑,这心思竟逃不过他眼底。
「这越女剑法不是普通的剑法,是以寡击众之术。」
「喔?」三娘好奇地挑眉,听着康杰把那千年的古史悠悠道来。
当年吴国剑术名闻天下,越人望尘莫及。夫差为使越军丧志,提醒勾践休存伐吴之心,便年年派剑士到越国作客,切磋武艺展演兵刃。但越宫倾尽高手,竟连八名剑士都斗不过……
所以,范蠡文种实行了一连串『灭吴九术』的计策後,独独在训练甲兵、铸造利器这项,始终一筹莫展,两差悬殊。
「一日吴国剑士又斗败越宫剑士,藉酒拦道,对范蠡和越国出言不逊。正巧道旁一位牧羊的少女赶羊而过,吴士炫示刀法,随手一挥,将羊削成了两片,落刀之处骨肉齐整。哪知小姑娘不识吴士威名,竟翻脸要他赔羊,这下吴士见她娇美,想伸手调戏,没想到范蠡还没及拦着,这八人却被她竹棒一挥,全都戳瞎一眼,断了一手。」
「好厉害!」
康杰点头,「但这小姑娘丝毫不知自己身怀绝术。」
吃惊的范蠡才在宫中亲眼看过这八名剑士的剑术……所以大喜若狂,将少女请到府上作客,探听她师从何人,好去延请她的师父来教习越军练剑,如此何愁吴国不破……
没想到一席之谈,小姑娘笃定说自己没有学过武功。范蠡见她天真率直,就如一般乡下少女不黯世事,绝不可能欺哄他。细问之下才知这身棒法是从「白公公」身上学来的。
她年幼在山间牧羊的时候,白公公总爱来骑羊玩耍。少女不许他欺负羊儿,要赶他下来,白公公便用竹棒打她,她也开始捡竹枝反击。後来范蠡跟少女一起牧羊,终於见到了那位「白公公」……
三娘一脸期待,康杰见她眼睛雪亮的样子,不禁失笑地摸了摸她的头叹道:「你可别失望……范蠡见了他……没想到竟是一头大白猿,毛长雪亮……原来小姑娘的一身功夫,竟是与牠斗耍出来的。」
「啊……」她的声音既惋惜又落寞。
范大夫还是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可是三娘不死心,想起越女剑法的名字,随即眼睛放亮,「莫非范蠡带了小姑娘入宫?将剑法授以越士,又写成了剑谱,流传於世!」
康杰看着那得意的小脸蛋,足足有半刻不忍打断她的欢喜。「是了,你猜着了一半……」
「少女根本不知自己有上乘剑术,何来方法教人呢……范蠡只好选出一批最好的剑士和她斗剑,又命画师围坐场边,在四面八方绘下剑式图。她的剑法精妙绝伦,无人能敌半招,直到第四天清晨,范蠡再要找她一起去演武场时,她却杳然无踪,再也寻不到了。」
「那越国人呢?可将她的招式学齐了麽?」
康杰摇头,「这些见过少女使剑的人,连一招半式也没学会,却凭着依稀的记忆与画谱,模仿少女的剑法,再互相授受。三年後,句践兴兵伐吴,两军在松江列阵。习得剑术的越人,竟凭这三千甲兵,势如破竹,直入姑苏王城……古史记载『得此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
「但是,越国称霸太平後,句践销毁了所有画师传抄的版本,只准特定选士在宫中教习,但当初范蠡写的兵书中却录下了这套剑法与越士参悟的心得……」
这传说还真是为人画了块大饼──只习得了皮毛影儿的剑法,就使越军脱胎换骨,起死回生。无怪乎所有人都把主意打向了范蠡的墓。
「你故事说得真好……」她眨了眨眼,满足地笑着,坐起身扶了扶倚在康杰怀里而散乱的发鬓。
原来她只把这些惊动天下的秘闻,当作江湖轶事。
「我也从未听闻此事,恰巧这次在大营里头,前辈们和百晓生说话,让我听见了。」
「那武林百晓可是一个姓聂的?」
康杰点了点头,不知三娘何以掩嘴笑了。
「他啊……与我师父是好友,年轻时在上京是个说书先生呢……」她又靠回康杰怀里懒笑道:「从前我贪听传奇不肯习艺,师父总和我说,咬笔杆子的*和说书的话最不可信,不能入迷了……」
康杰问起了师父,三娘却笑着没回话。
她眯着弯弯的眼睛,看着数不尽的星。「我说这大宅盖在范蠡的墓上好。」
「嗯?」
「爹的凶残未尝不镇住了人的贪性,镇住了天下大乱。」只可惜数百年过去,他天限在即……这天下是要乱了。胜邪一出,会不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范大夫这麽聪明,生前一定没料到,这两件东西会给他身後带来这麽大的不安宁……」
他是个聪明人,上将军不做,知道飞鸟尽良弓藏*,所以才保了性命。他也是个幸运的人……不恋栈权位,最终和心爱的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牧羊少女呢?她正想问,忽然啊的一声,仰头望着天上。
清月忽现,满天的星星不见了,可是顶上的枝叶间似有花影。康杰摸遍了怀里,取了打火石来擦出亮光,发现一树桃花正放,他们走了几步,没想到这树那树全是桃花。
他们用尽了火石燃起火炬一照,遍山竟都是火红的花海,在黑夜里灼灼燃烧,动人摄魄。
他们上山时,不过只是一片普通的林子,怎知春日如许。老狐的大宅四围都被桃林所包围,她日日坐在房上观看,竟不知晓……
康杰仔细一想,「这里怕就是古志中说的,石首的桃花山脉*……」
三娘在这片花海中,当真如红妆盛放,明媚如桃。
她转头,听见丈夫唱着小时候他们在学堂里一起吟着的《诗经》桃夭*,俊目带笑地望来。
还记得那位豪放的夫子,硬是丢开了朱子集注里正经八百的解释,用江湖口吻直白地道:「桃树这样的嫩夭夭,火红火红地正开花,这位姑娘嫁了过来,家门从此兴旺发达……」
那时多少的女孩红着脸,想着未来出嫁的光景,而她却连一节也默不完……
康杰携着她的手前行。满山的桃花似在送嫁,一路连绵,将他们送到了大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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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字少伯,楚国人,生性倜傥,卓然不群,楚人叫他范疯子。和楚县令文种有感於楚国贵族阶级严明,普通人入仕不易,想找能够施展的舞台。所以相中了新兴国家──吴国和越国。几番评估後,两人觉得吴国已有伍子胥,施展空间有限,便投奔越国,辅佐句践复国。他和文种是复国计划的灵魂人物。相传灭吴九术中的美人计西施,就是他亲自在浣纱溪边寻访来的。他是着名的政治家、谋臣,後又成为大商人。
至於我写的故事,多半是穿凿附会,请当作小说来读就好(如果认真查考只会吐血,後果自负)。其中采用的一段说法,是根据某个故事来的,但我是有原因的,容我先神秘一下,待後记说明。
不过还是要简单讲一下吴越争霸的背景,免得大家看得灰煞煞。吴王阖闾(夫差的老爸)打败越王允常(句践的老爸),後来句践又打败阖闾。夫差为了报仇,把句践打得七荤八素差点灭国,范蠡文种实行了一连串狗血的挽救计划,甚至一起手牵手去吴国当夫差的奴隶,亲尝吴王的粪便,「劳改」3年才被释放回越国(我挺佩服范蠡,想这种鬼计策,还能屈能伸自己也实行)。
句践回去後发狠,卧薪尝胆+继续扮猪吃老虎,重用范蠡文种富国强兵酝酿报仇……故事里讲到范蠡寻访白公公,就发生在这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沉潜期。对了,句践姓「句」不姓「勾」,据说是某个笔误,造成了历史的讹误。
*咬笔杆子:此指小说家。
*飞鸟尽良弓藏,这句经典名言就是范蠡说的,越国复国後,他曾写信给好朋友文种提醒他:「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文种不信他的话,後来果然被句践赐死。汉朝的时候张良跟韩信又是一个绝妙的对照组,张良深黯这飞鸟良弓的道理,曾劝韩信退隐,韩信没有听从,最後是一死下场。唯有张良被封留侯後,称病不再过问国家大事,得以善终。
*石首:位於湖北华容县西,是古代楚地的腹地,枕着长江,可见洞庭湖。
*《诗经‧国风‧周南》的桃夭,是周朝送新嫁娘的歌,女子出嫁时大家会簇拥着新娘向新郎家走去,一路唱着这首歌,是对女子成家的祝福。故事里的翻译,是我最喜欢、最活泼的一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