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恍然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但那声音却又彷佛在千里之外,吴邪感觉自己在黑暗中挣扎,却怎麽也无法挣脱那重重叠叠的束缚。极深的疲惫如海浪般层层席卷而来,让他怎麽也无法撑开重如千斤的眼皮。
每一下沉浊的呼吸都带着炽热的气息烧灼着胸肺与皮肤,每一缕肌肉都呼啸着它们的酸痛与不满,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痛楚像是被人狠狠打断一样,全身上下彷佛被人撕成碎片般疼痛难当。
恍然间有个黑而甜的诱人声音呼唤他前行,告诉他只要放弃挣扎就不再疼痛,就能够得到最终的解脱,可是吴邪在踏出第一步後便感到犹豫而踌躇,因为他看见站在自己身後的那抹身影。
他看到那双眼睛,原本淡漠而凝然深重的眼神,在这一刻清楚明白地写满了温柔,布满从未见过的深情凝视着他,倒印出清晰的容颜。
他看见张起灵的嘴唇张合,虽然听不见声音,他却能从那一帧一帧宛若定格的画面中读出那一句话:吴邪……离开这里……活下去……
不知从何处开始蔓延的黑色疮痂在转眼间几乎覆盖所有目光所及的皮肤,他看见那双眼睛缓缓地合拢,不可挽回地紧闭在一起,刹那间掩去所有一切。那些让他至死都不愿放弃,也不能抛弃的一切。
吴邪在黑暗中不可自抑地发出嘶吼,双眼猛然睁开,然而入目却是天地间一片炫目的白。
他咬紧牙关浑身发抖,他绷紧全身肌肉冷汗淋漓,他强睁双眼却发现自己竟无法看清眼前事物。
「队长!」
「天真!」
一个奉命留守、一个坚持等人醒,王盟和胖子几乎是同一时间跳到床边,可一看见那双眼神,心里不由得双双打了个唐突。
这几天吴邪一直高烧不退,梦里也睡不安稳,总是挣扎着发出呻吟。主治医生本来已经下了病危通知,点明今天再不醒或再不退烧,这脑子就准备烧坏。今天好不容易把人盼醒了,却是强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握紧双拳、绷紧全身肌肉,像是随时能和人拼命一样。
两人还没回过神,躺在床上的吴邪突然一下坐了起来,直接伸手去扯那些或接或扎在自己身上的管线、针剂,动作之大吓坏王盟和胖子,以及负责留守的护士。
吴邪只能看见一道道模糊的身影从眼前晃过,耳边挟杂着医疗仪器刺耳的哔哔声,和无数慌乱而难以辨识的人语,一切声音是如此让人难耐几乎发狂。他下意识想要离开这个空间,却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胖子早在吴邪动手拔针的瞬间便反应过来,张开双臂箍住他的胸口将人制住,朝一旁的人大喊:「这样不行,拿镇静剂!」
被吓傻的护士愣是没法子回神,最後还是王盟拿出训练素质,从药车架上翻出镇静剂一针送进吴邪的股动脉。直到感觉身下剧烈挣扎变得微弱,胖子才稍松一口气地将人抱回床上放平。王盟与他对视一眼,发现他们两个不过扑腾那麽一下,居然已经汗湿了一身。
「这、这是怎麽了?队长他会好的吧?」王盟发现自己的喉咙乾得可怕,说出来的声音极为沙哑。
「呸,乌鸦嘴!」胖子没好气地骂了一声,重重地说:「怎麽可能不会好,肯定能好!」
胖子退到一旁把床边空位让给收到通知赶来的主治医生,他看向躺在床上再次陷入昏迷的吴邪,不由得握紧双拳在心里大喊:撑下去啊,天真!如果你在这里倒下,所有人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
在那之後吴邪又彻底地昏睡了三天,期间断断续续地醒过来几次,但意识仍然相当迷糊,却也没再像第一次那样折腾,大多是喝些水、打个药剂便又闭眼沉沉睡去。
三天後烧退了,吴邪却仍然没有清醒,主治医生将吴二白找来医院把所有可能据实以报,毕竟这人身份太金贵,要是出了点万一他可担待不起。吴二白听完简报之後眉毛也不皱一下,只交待尽力办,一切听天由命。
一个月後吴邪转入单人病房,病情却依旧没有起色,只是这麽静静地睡着。吴二白和吴三省都来看过几次,唯独不见吴邪的亲爹吴一穷,因为谁也没敢让他看见这样的吴邪,索性就不让他知道这件事。
王盟先前能一直守在杭州铺子全是因为任务需要,如今任务结束他自然得回部队报到。至於胖子倒是看开了,留了点好处给护士,交待如果人清醒了给他打个电话,便也不再继续守在吴邪身边,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处理。
先前因为一颗心全挂在吴邪的生死之上,反倒没去注意其他人的近况,一直到前些日子潘子来探病时他才知道解雨臣让人给逮了,而且这一次眼看是谁也救不了他。
其实他们这些绕着麒麟转的,除了吴邪之外没有一个是没背景的,只是所有人在不知不觉间忘了最原本的任务是什麽,到最後一个个将全副心力放在替那两个人做脱逃。也许就是因为多了一种同病相怜,希望能替对方做点什麽的心情吧。
只是他们谁也没料到解雨臣居然会在塔里木基地外面错手杀了几个特务,虽然他让人发现时身上的伤也足以致命,吴、解两家更是抓紧这点拼命想把人洗白。怎奈解语花名声太大也太响,想要把他往死里整的人怎麽也少不了,到最後一个人的死活反倒成了严重的角力战。
老北京茶馆里,胖子坐在角落一隅,潘子就坐在他的对面,两个人脸上同样一脸阴霾。戏台上花旦唱的戏曲盖过底下细碎的谈话,谁也不用担心被隔壁桌听去了内容,胖子拨开一只花生米往嘴里送之後,开口问:「什麽时候提审?」
「各方都还卡着,谁也不许谁先提审,再说花爷还在军总医院躺着,没那麽快。」
「那现在呢?这场面三爷到底罩不罩得住?」
「三爷能动用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全用上了,二爷则是搬出军权表示要审也该由他主审,但就是人多嘴杂谁也不听谁的,现在只能看上头把提审权交谁手上。」
胖子哎了一声,像是想起什麽似的问:「霍老太那边呢?那霍秀秀不是非花爷不嫁的吗?」
潘子一听到霍家,脸上顿时黑了一层,摆了摆手说:「花爷那时逃婚让霍老太面子过不去,这回把花爷往死里整的恐怕还得算上她一份。」
「我操,那怎麽成?」胖子几乎跳起来,「老子得去找那丫头说说,让她回去劝劝她家老太婆。」
「你别折腾了,」潘子拎着他的衣角将人扔回椅子里,「该怎麽做,人家霍家小姐比我们清楚,现在我们只是人家用过的棋子,连说话的余地也没有。」
胖子被他一句话堵得瞠目结舌,只能把一肚子闷气全出在花生米头上,仰头灌下一杯又一杯的苦酒。
说好听点,他们是国家的武器;说难听点,他们不过是只棋子,用完了也就可以扔了。
几个月後,解雨臣终於让人从军总医院提出来军审。整个提审过程几乎就像是在唱大戏一样,所有角色粉墨登场,各方人马法宝尽出。可想弄死他的没法子弄死他,想把他洗出来的也没能把他洗出来。
又过了三个月,经历不下十次提审之後,组织高层终於定出一个结果。解雨臣站在备审台上,脸上无悲也无喜,清清淡淡的就像是在听一件跟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一样。
会後所有人都散去了,解雨臣在被小兵领出门前突然被人叫住。他回头看见吴二白朝自己走来,身边还跟着吴三省。後者拿出一盒红中华扔给小兵,语气不耐地说:「外面抽根菸去,我们说几句话。」
两个小兵惶恐地对望一眼,却是谁也没敢移动脚步一下。
「这里北京城天子脚下的,我们就说几句还能把人给偷出去吗?」吴三省佯怒,作势就要踢人。
两个小兵吓得缩了一下,只见一旁的吴二白伸手挡下吴三省,对他们说:「就三分钟,待会儿我亲自把人送上车。」
两个小兵又对望了一眼,是说军阶压死人,一个将军一个少将又是给菸又是和颜悦色的,再不识相点都说不过去。当下只得点了点头,交待一句记得时间,就退了出去。
确定人走远了,吴二白才开口对解雨臣说:「对不起,但你为小邪做的,吴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做这一切不图您记得,您若真要记,就记得七三一的鹰眼。要没他,我也成不了事。」对於最後走到了这个结果,解雨臣一点也不意外,也不觉得怎麽难过,就只是觉得累,特别累。
听到鹰眼,吴二白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却没有接话,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倒是解雨臣又开口问了句吴邪的近况,吴二白只得摇了摇头,说现在一切只能等,等他清醒过来的那一天。解雨臣笑了笑,说那就走吧,外面还有两个小兵吊着胆子在等他们。
吴三省没来由地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刺眼,语气里埋了火星子,声音不小地问:「你怎麽就不问问霍家那丫头?就不问问你家老头?」
「我爹有二叔看照着,能有什麽问题?」解雨臣脸上还挂着笑,淡淡倦倦的。
吴二白双手插在口袋里,最後还是叹出了一口长气,他避开解雨臣的目光,视线落向窗外的树枝:「那丫头,这月底就要嫁进李家了。」
小小声的,有什麽东西破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解雨臣闭上双眼,他是真的累了,真的是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
所幸吴二白也没打算让他开口,自顾自地接着说:「这次李家也算出了不少力,李四地刚回来就为了你这事东奔西跑,没一刻稍停。」
「他向来很好。」解雨臣缓缓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异常,依然是那麽温柔而好听的语调,依然是那样淡淡的笑容。
吴二白侧过头来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没再多说什麽,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将人领出去交给那两个小兵。因为职阶身份的关系,解雨臣当天就让人悄悄地送进了北京军部监所里,连亲人家属都不能见。
走在冷冰冰的、由水泥砖碶成的走廊里,解雨臣的心里很平静。他告诉自己这样很好,人有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他已经在颠峰时期狠狠地做了一切自己想做的事了,如此面对这一切也没有什麽可怕的。
真的,就算最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没什麽好可怕的。
月底当北京城里所有人都沉浸在李霍两家联姻的喜悦时,军部在塔里木的一场演习却悄悄展开。在没有惊动到所有人的情况下,他们在罗布泊投下一枚氢弹试爆,全程保密的试爆非常成功,设定座标范围在演习後被移为平地。
吴二白在演习之後将一份加密公文呈报上去,附带机密文件是一本相当破旧的军用笔记。几天之後,军机处将一份陈旧的文档调出来,在吴二白及其他组织高层的见证下进行销毁。
曾经,他们是国家的武器和装甲,他们是最强的战士。但到最後,他们连被人记住名字的机会也没有,完完全全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无人过问,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
作者有话说:
终於搬到这一章了...老实说,比起第十章,写这章的时候更不好受。
很多人跟我说绝密写第一部就好了,没必要写第二部。
但对我来说,只有写了第二部,绝密才算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吧。
好了,继续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