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雨臣的刻意安排下,飞机抵达美国时已是深夜,午夜的机场航班极少,下飞机时,航厦里只有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运输带上被缓缓向前推送,看着航厦外斑烂灯火,黑眼镜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一个月前他还在中国漫无目的地流浪,随时做好被中央回收的心理准备;然而一个月後他却站在美国的街道上,只因为那个人坚持要医好他的眼睛。一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忍不住再次微扬。
在中国的土地上黑眼镜也许是个牛逼到不行的家伙,然而一旦踏出国土他就成了标准的土包子进城,什麽都不懂。只能跟在解雨臣身後,看他熟门熟路地办理入境手续。
顺利入境之後,黑眼镜拿着第三者身份的护照左瞧右瞧,不由得赞叹:「这手工做的不错。」
解雨臣一路前行,头也不回地说:「那丫头做的东西向来值那价格。」
「多少?」黑眼镜长腿一迈,轻轻松松跟上解雨臣的脚步。
「忘了。」解雨臣回得乾脆。
「呃……我还真不晓得您有健忘这毛病。」黑眼镜摆明了不信。
闻言,解雨臣脚下停了停,回过头来杀出一计眼刀。黑眼镜被那眼神杀得一愣,却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笑什麽?」解雨臣皱眉。
「没事,只是在想,怎麽有人连生起气来都那麽好看。」
这下换解雨臣愣了,虽然脸色没啥改变,但黑眼镜还是眼尖地发现他那一双耳朵染上了一抹不寻常的红。忍不住开心地咧嘴一笑,冲着他说:「别害羞,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你这痞子。」解雨臣咬牙,扭头就走,没打算再搭理他。
「哎,你这人怎麽这样,夸奖你也不行?」
黑眼镜笑着追了上去,这一刻他的心里塞满一股又暖又甜蜜的情绪,几乎就要把他化开。彷佛只要看着那个人,就算只是背影也让他开心到无以复加。
不过这股开心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太久,当两个人一前一後走进机场大厅时,黑眼镜发现有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朝他们笔直走来。喔,不,更正。是朝解雨臣笔直走来。
看见对方的出现,解雨臣显然愣了一下,却微笑道:「不跟你说不用来接了吗?」
对方也笑了起来,张开手臂走上前:「多久不见了,怎能不来给你接风?」然後一个大大的拥抱直接将人揽进怀里。老美的标准抱法,彼此交错着压住对方的肩,完全紧密的拥抱。
黑眼镜突然觉得自己脑子里有条线绷断了。
「班机延误,你肯定等很久了。」解雨臣语气有些抱歉。
「没关系。」对方笑出一个太阳般的笑容,伸手揉了揉解雨臣的头发,「这些年都干什麽去了?完全联络不上人,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怎样了呢。」
「这不是在忙国家大事吗?」解雨臣跟着漾开一抹微笑,「而且别说我,你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闻言,对方的笑容更加深了一点,同时越过解雨臣的肩头看见站在他身後的,另一名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脸上的笑容倏地一僵。那个人戴着一副大黑墨镜,就这麽安静地站在那里,然而他却可以感觉到墨镜下的目光像针一样利,刺得人心口一凉。
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语带吃惊地问:「这位就是你信上提到的病人?」
解雨臣还来不及回答,黑眼镜已经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同时略一施力,将人从对方怀里拉出来,同时勾起嘴角笑着问他:「你把我称作病人,还让不让其他狙击手做人呐?」
解雨臣顿时怔了,虽然不晓得这家伙好端端的发哪门子疯,但肩膀上传来的力道让他隐约感觉到一个事实:眼前这男人目前心情不是很好。
因为心里还在揣测不定,解雨臣的回答自然就慢了一拍,倒是对方很识趣地转移了话题:「瞧瞧,见面太高兴,都忘了是这时间了。今晚就先住我那儿吧,方便明天一早安排检查。」
解雨臣微微偏头看向黑眼镜,发现後者已经换回那一副吊儿啷当的笑脸,不由得感叹这人的情绪还真是捉摸不定。
「好,那就麻烦了。」解雨臣答得爽快,除了图个方便外,还可以避免投宿饭店被追踪到的危险,何乐而不为。
由於黑眼镜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息,一路上话题自然而然地就绕着那位接机先生打转。黑眼镜也因而得知接机先生名为李四地,是他家花爷在国防科大时大他几届的学长。天生文人气质的他毕业後放弃从军,闹家变跑到美国专攻医学,主要做神经传导的研究,倒也搞得有声有色的。目前跟着一个眼科专门的教授做视神经传导研究,所以解雨臣才会找上他帮忙。
对於解雨臣居然能完全了解那些医学专有名词,还能和李四地聊聊神经传导还是神经通路文献什麽的,黑眼镜着实大吃一惊。看来他家花儿爷是上得了战场,进得了学堂的牛人。
基本上,黑眼镜对他们聊的那些东西一窍不通,可是奇迹般的,他发现自己几乎记下了所有内容,包括那些又臭又长又怪的名词。所谓关心则乱,而关心则重,解雨臣是因他才找上李四地,而他自然不想遗漏他们之间的任何一段对话。
回到李四地住处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他毕竟是个文人,早上还得大学、医院两头跑,到那时早就已经两眼浑沌。草草安排了一下让他们休息的房间,又交待几句之後便回房倒头大睡,只留下两个人站在客房里盯着一床棉被发愣。
李四地虽然是富家出身,到美国来也混得不错,为了让搭挡在研究专案冲刺时有落脚处还特地弄了间客房,不过怎麽说也只有那一百零一间。盯着那一张偌大的双人床,以及那唯一一张大被子,解雨臣的脸是真的黑了。
倒是一旁的黑眼镜放得开,三两下脱了外套钻进了被子里,笑着对还愣在床边的解雨臣说:「磨蹭什麽?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解雨臣一挑眉,默默地脱了衣服上床,却是面向另一边,只留个背影给黑眼镜。
李四地的房子很有设计感,每间房间外面都有阳台,所以用的全是落地窗。街道上路灯的微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勾勒出解雨臣的侧身线条。
黑眼镜就这麽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之後,突然开口说:「我改变主意了。」
「嗯?」解雨臣警觉地侧身看向他,心里打算要是这疯子敢做什麽,就直接动手揍他一顿。
不过黑眼镜什麽动作也没有,只冲着他笑了笑,说:「我还是不想接受治疗,明天就不用去做什麽检测了吧。」
解雨臣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慢慢地染上一层愠色,问:「然後呢?」
「什麽然後?」没想到他会这麽反问自己,黑眼镜倒是感到一阵讶异,顿时接不上话。
「不做检测,不接受治疗,让你的眼睛继续恶化下去,然後去拥抱你那该死的黑暗吗?」
解雨臣的声音很轻很柔,和他眼底那抹愠色完全搭不上,然而黑眼镜却发现,在微光的映照下,那双眼睛亮得过分,就像是染上了一层水气。
「以前我是这麽想的,但现在我舍不得。」在你闯进我的生命之後,你叫我怎麽舍得扔下你,去拥抱那该死的黑暗?
「那你现在怎麽想?为什麽又不做检测、不接受治疗了?」解雨臣伸手摘下他的墨镜,看着那一双宛如猫一样的眼瞳。
两个人就这麽静静地在黑暗中对望,过了好一会儿,黑眼镜才像是下定决心般地呼出一口气,对他说:「我说个故事给你听,知道七三一营吗?」
解雨臣沉默了,七三一营的资料到目前为止仍未解密,是被列管的高度机密档案。就算他曾经透过一些门路知道些有关七三一的资料,也仅止於一些皮毛而已。发现黑眼镜的眼睛在黑暗中紧盯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回答时,解雨臣不答反问:「保密军团,你指望我知道些什麽?」
「没,就怕你问我七三一是什麽而已。」黑眼镜笑了笑,那一瞬间解雨臣彷佛在那张万年不馁的脸上看到一丝倦容。黑眼镜翻了个身变成正躺,盯着天花板说:「七三一营之所以会列为保密军团,是因为全团被组织归入实验体制。当时军方不晓得透过什麽方式取得苏联残存的病毒株与技术资料,研究之後发现除了拿来做为攻击武器外,也可以利用截体让人体基因进行突变。」
「人体实验?」解雨臣的瞳孔倏地收缩,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黑眼镜应了一声接着说:「那时候我和队长都是七三一的人,整个营的弟兄被分成两部份进行实验,为了成为国家的武器和装甲。」
「他们疯了。」解雨臣感觉心惊肉跳,几乎可以想像到那惨烈的结果。
「是啊,都疯了。那时候能被选进七三一的全是些牛人,不过撑过第一轮测试的却不到五十人,医队的领导被当时主事的将军一枪崩了。」黑眼镜低声笑了起来,「不过计画却没有停,活着的人成了实验组被继续研究,一直到後来改朝换代了,幸存下来的人才被转入保密实战部队物尽其用,然後逐一死伤殆尽。」
解雨臣看着黑眼镜脸上安定从容的微笑,听着他将当年所发生的一切平淡地敍述出来,心中却有一股莫名的痛;那是对他的无奈,对自己的无知,还有对国家的无情。
黑眼镜说得那麽从容不迫,彷佛只是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解雨臣却明白那是多麽不堪回首的过去。终於明白为何黑眼镜对於黑暗一点也不恐惧,也难怪他对生命看得如此淡薄。在见识过人性最丑恶的一面,在尝试过绝望中的绝望之後,你还能对人生指望些什麽?
「别那样看我,」黑眼镜侧过头来看向解雨臣,缓慢地眨着眼,「你要再拿这眼神瞅着我瞧,我可就要把你揽进怀里了。」
解雨臣眼底闪过一丝光芒,默不作声地将头别去。他缓缓地收拢拳头握得死紧,感觉胸口堵得发慌。
棉被底下,黑眼镜的手突然伸了过来覆住他的,笑得一脸无谓地说:「我们本来就只是国家的武器,所以别指望我表现得多像个正常人,人性什麽的更不用说了,要反悔可得趁早。」
解雨臣听着黑暗中的呼吸声,感觉从掌心传来的脉搏律动:「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拒绝接受治疗?」
黑眼镜对他眨了眨眼:「咱们虽然顺利偷跑出来了,但对国家的基本忠诚总不能也跟着丢了,这一检查下去我体内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能瞒得住吗?更何况我这算是基因突变而不是一般病变,想医也医不来。」
解雨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之後才轻声说道:「可这样,你很快就什麽也看不到了。」
黑眼镜咧嘴一笑,语带轻佻地说:「老实说,我本来还真的有点期待黑暗和死亡,不过现在说什麽都舍不得了。」
是的,说什麽都舍不得,他怎麽可能舍得再看不见他的花爷?怎麽可能舍得扔下他的花爷自己一个人走?
话一说开两个人全没了睡意,就这麽躺在床上天南地北地聊着。黑眼镜说,当年七三一幸存的人就是麒麟的第一批成员,所以张起灵才会有「我们只是武器,那是麒麟存在的理由」这句座右铭。
对他们这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来而言,当年的实验就像是在和恶魔做交易一样。他们得到了一项异於常人的特殊能力,可相对的也必须承受常人所无法想像的痛苦。
对狙击手而言,拥有优秀的动态视力是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甚至不断透过训练希望能够提高自己的动态视力。然而不论透过何种训练方法,都不可能练出像老鹰一样神准的视力。
鹰眼的敏锐度是人眼的八倍,而且视觉暂留时间非常短,只有三百分之一秒,不像人类的视觉暂留长逹二十四分之一秒。在植入基因截体後,黑眼镜的视神经和视网膜开始突变,让他可以捕捉到高速移动的物体图像。
当时这个成果让研究团队振奋不已,试想如果整个狙击团成员都拥有鹰眼般的动态视力,那将会是多可怕的神兵利器?恐怕长枪一划,方圆百里无人区的神话都可达成。
但是即使动态视力能够因为截体而提高,如果开枪速度跟不上大脑反应速度的话,就一切都是白费心思。所以组织开始安排一连串的测试训练,然後慢慢发现事情并没有他们想像中的那麽简单。
过度的「超视力」让这些士兵开始产生严重的呕吐情形,甚至无法成眠,只稍有一些动静便能让他们崩溃。到後来甚至有些人熬不过去,直接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解雨臣忍不住问:「那时候你是怎麽熬过来的?」
「队长占很大的因素。」黑眼镜笑了笑,回忆当年的点滴,「那时候整个七三一鸡飞狗跳的,就他一个人吭都不吭一声,上面交待什麽他就做什麽,我甚至没看过他吐的模样。那时我就想,这人都能撑下去了,我为什麽不能?而且都到这地步了,要撑不住就只有死路一条,说什麽也得撑下去。」
解雨臣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握紧了他的手。
「不过人的生理构造毕竟不是老鹰的,到最後队上视力变零的也大有人在,我算是撑得久的了。」黑眼镜说的满不在乎。
「那队长呢?他的眼睛怎没你这毛病?」
黑眼镜咧嘴笑道:「因为他的超视力没我强,这点我敢拍胸脯保证。」
白了他一眼,解雨臣又问:「那他的毛病是什麽?」
「他的毛病啊……」黑眼镜难得欲言又止,思索了一会儿之後才说:「算是在脑部吧,他没办法记住太多事情。」
「记忆力减退?」
「也……算是吧。」
「他看起来不像是有这毛病的人。」解雨臣一脸怀疑。
「那是因为你还没见他发作过。好了,睡吧,再说下去天都要亮了。」黑眼镜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一翻身躺平不再说话。
一路上精神都维持在高度紧绷的状态,到这候解雨臣也真的感觉到一丝疲惫,再次看了黑眼镜一眼之後也乖乖闭上眼睛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