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斗大的雨珠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凿出大大小小的水洼。
尉迟沁撑伞立於城上远眺朱雀关,任凭雨水飞散,溅了她一身湿,也不为所动。
「尉迟,你别生止戈的气,他有他的考量。」时行乐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她缓缓转头看他,眼神黯淡,「我没生他的气,我怪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你也尽力了,这一仗打得太久,将士们都疲乏,水冲朱雀关,确实逼不得已。」
「是啊,洪水一但泄出,约莫接下来取回西北所有失地也如探囊取物,只是要赔上多少人的性命呐。」满腔无奈,「战场上的厮杀便罢,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要一并毁去,我真下不了手。」
时行乐也只是苦笑不止,「我想止戈也知道的,在焚江上游筑坝一事他已交给我,你只须做好後勤补给的工作便罢。」
「我…」尉迟沁欲言又止,只觉得双肩沉重,满腔郁结最後只化为简单几字,「那就有劳行乐兄了。」
「回去吧,当心着凉。」见她眉眼愁苦,他柔声劝道。
「嗯。」她应了声,目光又拉回远方,「行乐兄先请吧,筑坝一事劳心费力,你千万保重。」
见状,时行乐也万般无奈,知道劝不动她,只得先行离去。
而她仍伫立了良久,方拖着沉重的身子离去。
回房换掉一身濡湿的衣衫,她端坐案前,目光又落回地图,提起笔在上头提注,标记出补给的动线。
然,那笔尖落下的点点朱砂蔓延,由点成线,最後连成一片鲜血淋漓的画面。
鸟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她几乎可以看见洪害、饥荒,洪波滚雪,百姓愁苦的悲鸣跃然於纸上。
然後她看到自己只身长跪坟前,为自己的家破人亡哭得声嘶力竭,和那些风国人民的泣诉层层相叠,如一双无形的手紧紧窒住她的咽喉。
手颤抖的再也握不住笔,她踉跄跌坐在地,止不住的乾咳,而後呕了起来。
「沁儿?」向止戈进了房,意外看她如此狼狈,伸手欲扶。
尉迟沁眼已咳出浅浅薄雾,一抬头,就对上他担忧的眸。
他眼尾有道血痕,是日前出战时受的伤,此时仍未结痂,皮开肉绽的横在脸上。
那伤莫名的教她怵目惊心,她惊叫一声,挥开了他的手,「别碰我!」
她惧怕什麽似的连滚带爬,退到墙角,胃里酸液翻江倒海,直冲喉门。
她知道那是心魔。
赴西北已然数载,她从未适应那些杀戮,但她总告诉自己,两军交战,本有死伤。
但这次呢?为何连无辜的百姓都要牵扯进来?
她只觉得现下眼见之人满手血腥,包括自己,都脏的教人作呕。
见她如惊弓之鸟,向止戈不解,面色不悦,「沁儿,弟兄跟我说你今日几乎都没有进食,还在跟我生气?」
「我没有。」她重重喘着气,觉得自己真要呼吸不过来了,只想脱离有他存在的空间,「我没事,你先出去。」
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向止戈虎躯重重一震。
「你别自己心里过不去,采这水攻虽是下下之策,但也别无他法。」他忽略心里的抽痛,试图安抚。
「我知道、我知道─」她尖叫着,撑起身子不住将他推出房外,脸色苍白,「算我求你,你先出去好不好。」
被推出房,门随即避之唯恐不及的阖上,他重重一槌门板,「尉迟沁,你听清楚了,我断然没有牺牲自己弟兄,去换那群风狗安乐的道理,这筑坝冲关,我势在必行。」
没有人应声,只听得一阵阵止不住的呕吐声,他紧握起拳,愤然而去。
既已决定采水攻,大队人马即浩浩荡荡前往焚江上游筑坝,只留下尉迟沁和部份人马驻守焙城,专司後勤补给。
尉迟沁一身玉白立於城墙上,表情漠然,俊秀面孔清瘦不少,衣衫被风吹得飘扬,更显得形销骨立,彷佛已要乘风而去。
「尉迟参军,你这阵子吃睡极少,身体受不了的。」何护军立在她身後,担忧之情溢於言表。
「筑坝工程如何?」她恍若未闻,只关切自己在意的问题。
「禀参军,雨势不停,虽有助蓄水,但也让工程延宕不少,现下比原本估计的还要再多上十二日。」
「还有十二日…」她沉吟一会,黯淡的眸瞧不出情绪,「何护军,你对风军这次主将了解多少?」
「略过李嗣这草包不提,那张参确实是个狠脚色,十年前风军打下西北,他居功不少,若不采水攻,两军正面交锋,想来是占不了上风。」不清楚她的打算,何护军答得谨慎。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她伸手去盛落下的雨滴,收拢五指,「我指的是…若离间两人,让张参为风驰百姓不战而降的可能性多大?」
「这…我就不清楚了。」
「是吗?」轻笑,「我也不知道,但我非赌不可。」
身影虽单薄憔悴,她仍挺起身子,字字坚定的转头对他吩咐,「我要出城一趟,补给的一切就照我安排的进行,另外,加强焚江的守备,大坝已筑大半,下游水量必然减少,风军不可能毫无所觉,其余的…就劳烦你了。」
语毕,她疾步下了城墙,俐落翻身上马,马蹄溅起满地泥泞,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