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之六
挥手撤去了隐了身形的术法,一护走向了那扇敞开的窗,走向窗前掩卷深思的人。
轻捷的脚步踏雪无痕,亦无声,但忽有所感的白哉,恰恰就那麽抬起了头来。
“一护……”震惊地站了起来,倾身欲前却又止住了脚步,“你……你怎麽来了……”
视线相交,清俊男子面容上掩饰不住的狂喜和深情,将一护才堪堪升起的怒气和怨怼瞬间化作了嫋嫋飞散的云烟。
那份用心,那份深情……
那份思念,那份落寞……
我以为自己从来不曾得到,却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拥有太多,多到盛满了空虚多年的心,多到涌动着快要满溢。
想哭,想笑,想大叫,想不顾一切地扑进你的怀中……努力弯起了形状美好的唇角,眼眶却是一酸,就那麽掉下泪来,有千言,有万语,可出得了口的,还是只剩下了微带哽咽的那一句,“白哉……”
刺痛了白哉的眼,耳,和心。
还是那般清瘦隽秀的少年的相貌,与记忆分毫不差的线条中却消隐了那份芳甜的青春和天真,深锁不解的眉,潋灩却幽深的眼,像是微笑却在哭泣,晶莹剔透的泪滑过脸颊,滑过微弯的粉玫色嘴唇。
一样被孤寂思念长久蚀刻的心。
而一抹明媚的橘闪过,少年已经轻盈地穿窗而进,径直扑入了男子的怀中,拥住了他的腰,将盈泪的眼,死死埋入了幽芳如故的怀抱。
“白哉……你这笨蛋……大笨蛋!”闷声连连低骂。
悬在半空的手犹豫了几下,终於还是落在少年比从前长得多了的发丝上,轻轻地滑下,揽住了瘦削的肩膀,再情难自禁地收紧,为那怀中充实的触感和温度。
拥抱,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
四十年漫长时光滔滔从身边奔涌而过,冲洗净了岁月的积尘,恍然间,他们还在那个暮春,午後轻暖阳光透入的书房中,在那个情不自禁的浓吻之後。
“一护……你……听见了……?”
“嗯……全部都……”
“直到最後,也不想让你知道的。”
“说你喜欢我,说给我听,我知道,但我想听你说,白哉。”
“笨狐狸……不只是喜欢啊,是爱……一直都……”
“白哉,我也……”少年欢喜地仰起头来,颊畔发丝纷纷垂落的动态中,他微红着眼眶殷殷凝眸的模样,明明是在微笑着,光彩焕发地微笑着,却掩不住那深切的哀伤和恐慌,令白哉无比爱怜心酸。
什麽仙道长生,什麽仙凡殊途,在此刻,都离他们远去了。
有这麽一刻,相知,相爱,心意相通地拥抱着,再没有一丝隔阂和误解,已经足够。
“我知道……”老早,就知道了……
捧起脸颊缓缓倾近,男子深邃的眸光就是一整个无垠的夜空,雪光映在其中化成了柔润的月色,而温情爱怜的星光闪闪烁烁,温柔得令人甘愿沉溺,直至地老,不怕天荒。
眩晕,在星月的漩涡里。
长长的淡色羽睫颤了颤,乖巧地放下了,遮住了一双幽敛了的琉璃。
呼吸的馨香,接触的热度,全心全意地,想要感受对方的心情。
粉玫色的嘴唇微微抖动着,仿似风雨中初开的花蕾,诱人采撷,而颊上飞起了一抹清艳的晕红。
轻如落雪的吻最後却还是落在了少年明净的额上,一触即收。
怜惜,珍爱,但丝毫不涉情欲。
“白哉?”一护惊疑不定地张开眼。
“一护,我老了,时日无多,你也知道的。”
“白哉才不老!”急急反驳。
“笨狐狸……你会来,心里应该已经清楚才对。”抚摩着少年光润细致的颊,白哉深深叹息,“既然来了,就陪陪我吧,事了之後,你就回山去。”
一护自然明白白哉所说的“事了”是什麽意思。
“白哉!”
“今生已矣,你不可以半途而废,而我,来世,我会找到你,续了这缘。”
“找……我?”
“不错,我必寻仙访道,求得仙缘,无论你在地在天,都会找到你。”
语气淡然,却正因为淡然,而显得无比笃定,让少年一阵恍惚,为那毫无来由的坚定,和自己同样毫无来由的坚信。
人有三魂七魄,乃是最受上天恩宠的族类,有资质且有恒心的人修仙的话,一两百年就霞举飞升的并不是没有先例。
“如果我先升仙了呢?”
“那就在天界等我!”
“如果你忘了怎办?”
“再渴,我也不喝那孟婆汤。”
“如果天雷要打我呢?”
“我定来护你。”
“如果尘缘来纠缠你呢?”
“放心……”指尖点在了喋喋不休的嘴唇上,白哉深深看进少年蕴着太多不安和无措的琉璃眸子,“信我,一护!”
突然就安心了。
沉静下来的眼眸泛起了明亮的光华,便似有烈火灼灼跳跃。
“要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绝不翻悔!”
留了下来。
冷寂的行宫中从此多了一抹亮眼的火焰橘,将雪後清寂的园林映得明媚。
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不涉床第之私,但是眼神交汇中,耳鬓厮磨间,亲近带来的满足和甜蜜,已经足够。
拦住了所有探望的人,所有好奇的眼光,只有露琪亚和恋次偶尔过来,却不忍多加打扰——他们的时间已经太少。
掩住了心底巨大的不安和迷茫。
天意从来高难问,仙道飘渺,轮回莫测,谁能说修仙就修仙,说不忘就不忘呢?来世,太遥远,也太渺茫了。
何况修仙之人,是要超脱生死轮回,跳出五行三界,乃逆天之举,一走上这条路,其中要千般凶险,万般碍难,实实一言难尽,最後成功者也是寥寥无几,败了,却是连元神精魂都难保存,彻底烟消云散。
一护是狐仙,他修习的法门并不适合人类。
可这却是他们交错了四十年後,唯一的慰籍和希望。
至少,现在,平和安静地一起度过,这个和初遇时一般美丽,一般雪莹花艳的冬天。
男子孤寂冰冷的气场逐渐温暖柔和,而少年深锁的眉心也缓缓舒展,笑容渐多。
依稀又是从前那个水晶般一尘不染的模样,温暖纯净,安宁美好。
像从前在小谷中一样,他弹琴,他倾听,最後总是积习难改地在琴音中安心睡去,被男子抱起放到了床榻上,久久看那无邪的睡颜,不舍得移开眼光。
一起下棋,少年的棋艺这麽些年来也没什麽长进,学再多棋谱,他总是心地单纯不懂权谋,被他口中“老谋深算”的前皇帝给杀得个溃不成军,最後气得趴在棋枰上将棋子乱混一气,却在看见男子微微伤神的疲惫中,凶巴巴地勒令他赶快休息。
制茶的时候,白哉叫人挖出埋了多年的梅花雪,配上一护手制天下无双的茶叶,红泥小火炉上,浮水微滚,碧叶舒展,火光映红了脸颊,对坐的人儿以茶当酒,也可微醺,醉了交缠的眼波。
折梅插花,赏画论诗,猜枚投壶,什麽也不想做时,或一起漫步园中,无心絮语,或者相依而坐,唤了宫人来唱那清曲,少年喜欢坐得矮上一点,趴在爱人的腿上专心倾听,而白哉喜欢在这种时候顺他那头柔滑如丝的长发,修长的手指在柔润丝滑的发间毫无滞碍地穿行,以珍爱的力道,一遍,又一遍。
婉转的丝竹调子中,红尘诸多的爱怨痴缠被锦心写就,绣口咏唱,那一丝丝缠绵艳怨的毒素,便缓缓纠缠在了心底,细细柔柔,软软绵绵,却是牵心动魄。
甚至在一护胡闹地在清雅园林中燃起了火堆要烤年糕和红薯吃,白哉居然也陪着,还帮着一起动手,狐狸性急,老早就要去扒开,好容易才阻止了他,年糕粘糯,红薯极香极粉,烤得要渗出蜜来也似,比什麽山珍海味都好吃,不过却粘得两人满嘴乌黑,相顾大笑不已。
一护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咳嗽渐渐好了精神也健旺起来的白哉,
为他抚琴为他作画什麽都纵容他的白哉,
总是对他露出柔和微笑和宠溺眼神的白哉,
清冽如月风姿如玉总是让他看得发呆的白哉,
夜晚将他拥在怀中露出那麽安心的表情的白哉,
…………………………
………………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安然滑过指尖,一护几乎要忘记了,是什麽让他来到这里。
但终究只是几乎。
梅花凋零了红英,带着惊心动魄的凄艳和决然,娇艳凝华一点点随水而去,雪也开始融化了,白雪下的山石,渐渐显出了峥嵘的原貌。
挂在檐下的冰柱,一天比一天短,水珠镇日价滴个不停。
滴答,滴答,滴在廊前的青石台阶上,滴在开始彻夜难眠的心上。
水滴石穿,是不是,心上也像那石质的阶梯,在柔水契而不舍的敲击中,蚀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伤痕?
在昏蒙的夜色中,一护用眼,用指,用心,千百回地勾画着爱人清俊成熟的眉目,白日里不现端倪的浓重忧伤,此刻将他年轻的面容,渲染得有些模糊。
师傅说,这红尘有毒,情爱是蛊,白哉,你可知道,我心甘情愿饮进这红尘的毒,情爱的蛊,只想同你一同老去一回,凡人的一生一世,便用这短短的一个冬天,来过完,来尝尽。
缓缓低下头,将温热的嘴唇,印在了男子柔和了下来的薄唇上。
温热的触感,是令人落泪的柔软缠绵。
黯然销魂。
别忘了我,哪怕陷落轮回。
你答应过的。
那样,百年,千年,我都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下去,哪怕沧海枯了,昆仑崩了,都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