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之五
再隔十年,御书房的书案上又出现了一筒茶叶,这次,却不需要再去辰华殿,狐狸大概是看了一眼,就离去了吧?
然後又是十年。
为帝三十年,这天下,再不见丝毫战乱的余创,河清海晏,四海升平,太子更是沉稳练达,威仪日盛,堪担大任,他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下了禅位诏书,隐居在郊外的行宫,突然变得无事一身轻的白哉,那心头从来不曾或离的寂寞和思念,排山倒海,无计派遣。
这一生,爱过的两个人,一个,相知相守,安静淡然,却是年轻早逝,徒留遗恨,便是後来终於报了仇,雪了恨,佳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一个,情难自禁的吸引、心动,却不得不亲手推开,徒留一生寂寞,一生相思——虽然在世人眼中,自己开创了一个兴盛的王朝,施政清明,天下归心,一生的功业算是达到了人所能及的顶峰,但是,这真是自己想要的吗?
不……最初的心愿,不过是想跟一个知心人儿,两两相望,携手终老,于天涯,於海角,于世人遗忘的所在。
而真正在那样的地方的,只有一护一个。
後悔吗?
他的痛苦和孤单,自己的痛苦和孤单……
行宫中最喜欢流连的地方是梅园,曲水环绕,红梅盛放,山石峥嵘,颇有几分山野的清逸,就像……一护所居的那个小谷。
这个十年已经满了,过了,笨狐狸没有来,以後,应该也不会来了吧?
也许,已经升仙了,再不属凡间了呢?
你我终是殊途。
清雅的书房正对着满园照眼的红梅,堪堪半开,已现花光殊色,若有白雪飘下,就像极了那个冬天。
有了大把时间思念,才发现,少年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记忆中竟都是如此的清晰,并不曾因为岁月而模糊远离。
对着窗外巧笑嫣然的梅花,他终於提起了画笔。
写下最後一笔的时候,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般,长长吁了口气,一时间竟觉得力倦神疲。
虽然因为一护送的那些茶叶加上养气功夫甚深的缘故,容颜难老,望之也不过三四十许人,但是,帝王寿算最是难逃天数,最近总是有点神思恍惚,只怕大限就在不远了吧?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後期空记省。
画卷上少年天真的笑意和花光交相辉映,明媚鲜活似从时光中徐徐步出,不曾稍减了容光。
一笔一画里都是他沉淀的思念。
“後悔吗?”来这里看他的妹妹露琪亚见到这幅画後久久不语,随後浮起了明悟和哀伤,这麽问了一句。
酷似绯真的容颜,却完全不一样的性情,自小跟姐姐绯真失散之後作为孤儿流浪了很久,被他找到并收养,许给了阿散井恋次,成婚多年,夫妇十分恩爱情浓,也算是对得起绯真的嘱托。
不同一般贵家女子的经历造就了她的慧黠明爽,有时候说话会忘记了一开始对他的敬畏,一针见血,透世情,指人心。
很久没人这麽跟他说话了,或许是一个人在寂寞里独自品味思念太久,白哉并不觉得逾越,只是叹了口气。
露琪亚也见过一护的,只不过那时候还是深闺中的郡主,礼数的约束下只远远见过几面,并不熟识,但是阿散井跟一护却是非常投缘,想必也常常跟她说起。
可是这问题又哪来的答案呢?
“我只是不愿他有朝一日後悔……就算在一起,我能给他什麽?又能有多久?几十年的时光……我去了之後,他又该如何?”白哉望着随风微颤的梅花,窗外云层厚而低,铅灰的颜色,也许就要下雪了吧?“我是凡人,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
“兄长……”
“来生,愿抛却所有俗世繁华,”清俊的容颜泛起了淡淡的微笑,落寞哀伤,却又一往情深,“只求一个仙缘。”
入定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这一次,竟足足入定了一年多。
走出小屋,一护一惊。
下雪了……漫天的雪花为小谷披上了银妆,素净娟秀,雪光皑皑,那年年开得宛然如旧的红梅,又在这一片冰清玉洁中,点染殷艳。
为什麽偏偏碰上了下雪呢?
几乎想就这麽转身回屋继续入定,等雪化了再出来。
却突然一阵心悸,心脏狂跳不止。
这徵兆……
难道……
掩住怎麽也难以平息的心口,一算时间,一护顿时明白了。
无与伦比的哀伤和心痛如山洪急涌,将他瞬间吞没。
忘情了吗?以为已经做到了,连那求之不得的痛苦,和无处交付的爱恋,都似渐渐淡薄了,湮灭在悠长的岁月之中,现在才明白,不过是痛得太深,麻木了而已,自欺欺人地躲在了见不到白哉的地方,其实,思念一直深埋,蓦然回顾,竟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涨满了心间,枝枝叶叶都是落雪般的思念和寂寞。
白哉,我想你,想见你,想得不得了。
就算不能回应我,至少,现在的你总能记得有一个我,而一旦入了生死轮回,便是能再次相见,也是见面不识,形同路人了。
这皇城中紫气变成了两股,一股深厚浓郁,却倦倦盘伏於京城的近郊,一股却是昂首飞扬,意气如荼,想必是新登基的皇帝了吧?
只怕来得晚了,一护这次驾起了遁光,一个多时辰就赶到了京城,迳自落在了近郊。
是一处行宫。
落雪之後,红梅愈发的挺簇精神,山石,流泉,这模样……真像小谷的景致啊,难道说……心又砰砰地跳了起来。
白哉,这就是你退居的地方吗?
转过几处山石,就见梅林中坐落着一所精巧的房舍,虽然严冬飘雪,却大开着门窗,似想要尽情观赏那雪中红梅怒放的景致。
独坐在窗前陷入沉思的男子,墨发深眸,深沉的气度中,五官的线条却因为思念而显得柔和动人。
护得住他容颜不老,却留不住岁月,也留不住生死轮回的脚步。
一护心中酸楚,你思念的人中间,可有我的影子?
想起了当年那场天昏地暗的大醉,想起了这些年来相望却不相见的孤寂。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
不入情,不懂情,安能明白,这情的深,情的浓,情的痴狂醉人,情的痛楚磨折?
每于灯半昏时,月半明时,红梅开始,冬雪融时,最难将息。
不管如何,从不曾後悔,对你动了情。
却是近情情怯,居然迈不出步伐,走不到你身边,去叫上那一声徘徊心口梗在喉咙的“白哉!”
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变得胆小了呢……
或许,不想再对你的记忆中,再添上一丝阴翳吧?不想看到你疏离的表情,不想听到你拒绝的话语。
天已向晚,莹润雪光辉映之下却不觉昏暗。
身边的宦官满脸担忧地出言相劝,“陛下,天寒,您又病着,还是回去吧。太医说……”
脸微沉阻止了下面的话,“退下。”
“陛下……”
“同样的话朕不说二遍。”
“……是。”
下人们都退下了,独坐的白哉这才叹了口气,低低道,“这红梅……还能……”再看上几天呢?
咳嗽起来的时候,男子坐得笔挺的侧影微弯了下来,振动间依然清黑柔润的发丝从肩头滑落,丝丝缕缕地扫拂在白皙的容颜之上,那样的侧影,在暮色的阴影中不见了君临天下的霸气和威仪,只有落寞,只有萧瑟。
看得心中酸苦,正想不管不顾地走上前去,却见一个披着披风的女子带着两个侍儿急急地沿着小径走了过来。
披风下衣裙华贵,身量纤巧,那张风帽遮了半张的面孔,虽然刻印了岁月的痕迹,却是熟悉的——当年还是郡主的露琪亚,虽然没深交过,却也觉得跟绯真酷似的她性子完全不同,很有几分男儿的明快爽朗。
红颜易老,可是能跟心许的的人厮守一生,一起坐看白发渐生,年华老去,也是一种福气。
将侍儿留在门外,进门就急急开口,“兄长,这种天气,就算燃了火龙,也不能大开窗户坐这麽久啊,你的身体……”
“露琪亚!我那副画,是你拿走的吧?”
“哎?”
还想装蒜?锐眼一扫,露琪亚顿时浑身冷飕飕的,比被丢进冰天雪地里还冷,“还回来!”
“兄长,你就让我去找他吧!”偷了那副画想去青山镇把那只叫人牙根痒痒的笨狐狸揪过来见兄长,却还未出京城门就被拦回来的露琪亚很是挫败地叫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几分哀恳,“你们难道就这样两不相见然後……”
“相见争如不见!”
“狗屁!兄长你就是顾虑太多才会害自己痛苦也害那个人痛苦!”激动之下骂出了粗口,白哉都不由一愕,“什麽成全,什麽为他着想,怕他後悔……兄长你根本就是自作主张,你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对方,这也算是……”
“住口!”
“兄长!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内功深湛的兄长,照理说是不会生病的,如今却病了,太医说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而兄长自己应该也是很清楚,心中才会那麽的思念,那麽的盼望,盼望那个人会来看他,哪怕见上一面也好,却又矛盾着不愿扰他清修,“你这又是何苦……”
“我说住口!”
对峙了片刻,露琪亚终於垮下了肩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包裹得严密的卷轴气愤愤地放在了桌上,转身就要走,到了门边又软下了声音,“抱歉兄长,是我管太多了。”
白哉却知道这个妹妹向来鬼把戏甚多,迳自伸手打开了那个卷轴。
到底暮色昏暗了,又没有掌灯,便将画轴竖起对着窗外雪光来看。
——确是原物,这才把卷轴合拢,叹了口气,缓缓道,“这样,就好了。”
同心以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样,就好。
隐在障眼法之後的一护浑身剧颤,脑中一片空白。
适才的对话,还有那副画卷,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的眼光何等锐利,哪怕是角度不算好,也能看了个分毫不差,并且印入脑海,轻易重现。
大雪,枯石,清溪,红梅开得清艳孤傲,妃灩万点,却赛不过花前拈住花枝去嗅那花香的少年纯净的容光。
少年一身乌衣下身材清瘦,橘发长垂,明媚青春的笑容里不含丝毫杂质,天真无邪却又满身世外的清净高华。
只属於四十年前尚且懵懂不知人间情愁的黑崎一护的光华。
画卷留白处题着两句旧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没有落款,没有印章,但是那一笔淩厉中不失清灵秀逸的字,是再熟悉不过的。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
此情……
信王府书房中那一个缱绻缠绵的吻,男子深邃似可吞噬一切的眼神……明明是情难自禁的狎昵,却转眼说出那般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话语……
哪里还有什麽不明白的?
敛下瞬间就湿润了眼睫,绵绵密密的落雪,男子匀净微嘶的吐息,露琪亚离去时轻盈的脚步……如四面八方的涨上来的春潮,温柔又残酷地溺毙了呼吸。
原来……原来如此……
白哉……朽木白哉……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大笨蛋大白痴!
好了我认输了,改题目吧
於是慢慢地写,慢慢地结,反正这篇完结了还是要写……一样都是写,干嘛匆匆忙忙地赶着完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