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不晓得自己所在何处,也不知道当下是几点几分,顺着宽广的马路边,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
太阳正热,但汗涔涔又怎样呢?伸手揩揩额上的汗水,等绿灯一亮,小绿人迈开脚步,我便跟着又往前进,踏过柏油路面,接续下一段的人行道。
沿途经过几个捷运站入口,我偶而瞥眼周遭,这是我从小到大老早习惯的风景,即便後来多了捷运,但那跟我没有太大关系,自我有印象以来,高雄就是个机车万能的城市,只要有机车,去哪里都不成问题。不过那是以前的时代,现在可不行了,只有机车,表示还不够有钱,得买得起汽车才行。
汽车,我有,这一关算是过了。
我走了好长一段路,但对路边的店家,还有途中擦肩而过的人车全都置若罔闻,根本瞧也不瞧上一眼。
走着走着,又遇到一个时间好长的红灯,有两个背包客停在旁边向我问路,他们要去哪里?去那些地方做什麽?我甚至连他们的长相都不记得,管他们问什麽,我也只能一脸茫然地摇头。
大概觉得有点怪吧,那两个人有些警戒地退开,转往一旁去问别人。
我满脸木然,看向一个西装笔挺的上班族,他拿着湿纸巾往额头上擦拭汗水。我打量了一下那个人,他脚上穿着光可监人的皮鞋。
不过就是西装跟皮鞋嘛,这些有很了不起吗?我猜应该没有,那也不过是标准的上班族配备而已,可问题是,这样的配备,我有吗?我连他夹在腋下的小公事包都没有。
多少年来,在我的生活里,只需要一条牛仔裤跟一双烂球鞋就能搞定一切,我能走能跳也能跑,而且跑步速度还不慢,这是最让我舒适的打扮。
以前这样就够了,现在呢?
是了,连一套西装跟皮鞋都没有,表示我没有稳定的工作,一个没有稳定工作的人就等於没有固定收入,就算我可以拿出仅存的最後一点积蓄,去买一套西装跟皮鞋来交差,勉强在外表的评分上过关,但「上班族」所代表的经济能力,这一关我显然就卡住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盲目地往前走。
昨晚不知何时才睡着的,今早又脑袋空空地起床,没洗澡、没刷牙,我随便套上衣服就出门,对於陈阿宁纳闷的目光完全没有回应,大老远就从凤山走到高雄市区。但对於自己为何要走这条路,到底要去哪里,却半点想法也没有。
人活着不通常都是这样吗?有几个人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清楚把握自己的方向?谁不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另一片风景去?更倒楣的是,有些人一辈子走完了,都还不晓得自己是来干嘛的,这一生都只是别人风景里的布景。
只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知道自己的方向,难道就能走得顺遂?
我忽然停下脚步,四处搜寻附近的人群,看看那些在路上不断奔走的人们,他们开心吗?我看大概也未必吧?
等了一个红绿灯,正准备继续走,也继续我无聊的人生课题,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响起,逼得我非得暂时回到现实不可。
「你要翘班没关系,但起码说好的东西要先给我送来吧?」
电话里传来阿宗的声音,他显然非常不耐烦,我一头雾水,完全忘了自己答应过他什麽事。
只是不问还好,一问他就更火大了:「你他妈的没有抹布,是要我们脱内裤下来擦车吗?抹布!抹布啦!」
然後我就真的想起来了,前两天跟厂商订了一包新的洗车布,据说那种日本进口的布料有超强吸水力,而且不留毛屑,不过价钱贵了点,像我们那种小洗车场根本不可能大量进货,因此本来说好了由我去供应商那儿取货,带回去先试用看看。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拿就是了。」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我叹口气,挂了电话。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了大半个高雄市中心。
我站在路边,点起一根香菸,忽然感到有些诧异,怎麽已经来到了一个这麽远的地方?这两条腿居然一点也不酸,原来我竟有这麽好的体能?早知道不开洗车场,我专跑马拉松赚钱就好了!
辨明方位,再过马路,我一边思索着世界上有没有靠跑马拉松而能赚钱的这种行业,一边又走了好几条街,这才抵达供应商的店面。
在那里我表明身分、拿到洗车布,把它们都塞进随身的包包里,然後掏钱付帐,一切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正要离开时,供应商跟我寒暄,说倘若试用满意,希望以後可以成为长期配合的客户,我还非常礼貌地回报以微笑,说这绝对没问题。
没有问题,当然没有问题,因为有问题的从来不是这麽无聊的一点小事,要去买什麽样的洗车布、去跟谁买,这种无聊事有什麽好操心的?
我跨出步伐,想朝着凤山的方向慢慢再走回去,但不知怎地,心头却有一阵强烈的空虚感侵袭而来,这大白天的,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活儿,而我呢?以前不是没有过这种经验,独自一人出门来逛大街,但那时我怎麽不觉得有半点孤寂?
我被那种突如其来的空虚给吓得落荒而逃,躲进一间人潮汹涌的便利商店里,却愣愣地停在放满饮料的冰箱橱柜前。
我第一次跟欣棠碰面後,在启程往旗津吃早餐途中,两个人曾一起去了路边的便利商店,那是个大清早的冷门时段,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为了礼貌,我决定让她先挑选自己喜欢的饮料。
她站在冰箱橱柜前发愣,居然连自己想喝什麽都拿不定主意,只好换我来挑,没想到就在我拉开柜门,正要伸手去拿时,她像是忽然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似的,跟着举起手,我们不约而同都朝向冰箱左上角,看起来就像卖得很不好、一点也不讨喜的木瓜牛奶。
想到那时我们在便利商店里一起放声大笑的滋味,这当下我简直觉得整冰箱的饮料都同时发酸了起来,又酸又冷,让我差点站不住脚,几乎就要当场崩溃。
这是为什麽呢?是不是我已经习惯了些什麽,所以才会连买个饮料都会觉得不对劲?
我知道那细微的变化是什麽,但我不能明白的是为何孤单的感觉竟然来得这麽快,我甚至连被分手的心理准备都没有,也没人来问我要不要接受这件事,我只知道这一切看似都完蛋了而已。
付过帐,走出便利店,我还惊魂未定,一边诧异着自己这麽忽起忽落的心理变化,一边确认交通号志,在确定是绿灯後,我跨出右脚就要前进,但就在那个瞬间,忽然背後一痛,有辆机车直接从我左边屁股撞了上来。
我脚步踉跄不稳,机车上的双人组,一个催紧油门往旁边骑开,而後座那人忽然伸手扯断了我挂在肩膀上的包包,在机车排气管嚣张的吐纳声中,两个歹徒已经飙出十几公尺外。
我倒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撞傻了,而是还沉浸在自己的人生已经被俞叔叔给毁了的状态中,因此根本没有呼救或企图抓贼。我被撞倒在地上,手掌擦破了皮,鲜血正冒出来,可是却一点都不感觉到疼痛,彷佛那根本不是我身上的伤口。
几个路人见状大吃一惊,纷纷跑过来想扶我一把。
突然,砰地一声大响,不远处,刚刚抢了我包包的那辆机车已经倒地,两个抢匪摔得狼狈不堪,而刚从路边巷口开出来的一辆汽车,保险杆被撞凹,车上的妇人花容失色,她正满脸惊慌地看着这荒谬的一切。
「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叫救护车?」
我一句话都没吭,傻愣愣地坐在地上,眼看着警察到来,把那两个抢劫肇事的年轻抢匪给压制住,再看看身边一双双关心与紧张的眼神,我多麽希望那当中有一双眼神是她的。
警察没有移动我的身子,他弯下腰来,问我除了手脚之外,还有没有哪里会痛。
「这里。」指指心口,我说。
***当那些沿途风景都消失了,我才看见──
原来我在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