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方向
独立病房是卫明要求开的。
当时他把KEN扶来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意识。
医生给他做过检查。
医生他说,他身上多处擦伤,脸部皮层有淤血,右边脸特别严重,最近几天会影响右眼视力,修养一段时间,慢慢会恢复,问题不大。
医生他说,他的胸腔里也有淤血,肺有点肿。
医生他说,他肩膀上的伤受到剧烈冲击,虽然没有裂开,但是皮下积血严重。
医生他说,他的手腕磨损得厉害,深度擦伤,还好没伤到骨头。
医生他还说,他的尿道被异物刺激过,有点红肿发炎,还好对生殖没有影响,打点消炎针,吃点消炎药,他的体格强壮,预计修养两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医生说到最后,又补充一句,你不住院吗?
卫明默默听着,摸了摸右边手臂上的纱布。
他穿着厚厚的衣服,外面看不出来。
那时候第一发枪响,他们很巧妙地避开,而大牛也冲了出来。他被KEN打伤,另外两个伙伴昏迷在地下室里。阿牛清醒着,愤怒着,枪口再次指向了KEN。KEN当时陷入了昏迷,这一枪已经没办法再避了。
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一切就像是慢电影,所有动作重叠在一起。阿牛扣下扳机,卫明同时使力推开KEN,接着眼看子弹就要冲出枪膛的时候,后面冲过来的巡警,其中一个猛地一扑,一把从背后扣住了阿牛,子弹被移偏了一个角度,要是再晚那么一秒,子弹就会打在墙上。可惜,时间不早不晚,子弹出来的时候,那个角度射到卫明右手臂,虽然是擦着过,在卫明的手臂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陷的弹孔轨迹,要是子弹再过去一点点,他的整个手臂骨头就会被打碎射穿了。
卫明的手臂一直疼着。
他忍着,照常上下班,照常午休和晚上下班过来陪着KEN,有时候离开一下,偷偷去包扎换药,厚厚的外套掩盖了药物的气息。
他什么也没说,KEN什么也不知道。
而KEN住院的事情只告诉了赵秘书,赵秘书在周一例会的时候,说老板去外地出差,这段时间由她主持会议。公司里的员工就很自然地相信了,不过到底是什么伤,赵秘书也不了解,她问过卫明,卫明只是说肩膀的旧伤复发,有点感染,住院检查一下,估计很快就好。
偶尔,有警方过来问话,卫明识趣地回避,在病房外等待。某天下班,赵秘书也来探望过,汇报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他们聊了很久,卫明就在门口坐了很久。
在住院的时间里,KEN早把一些词句准备好了,应付来自卫明的各种发问。
结果卫明什么都没问,于是KEN什么都没说。
卫明一脸的淡定。
KEN一脸的冷漠。
都没有太激烈的情绪。
吃了几天清淡的白粥后,卫明终于带来了一些饭菜。
一想到那些咸咸的食物,KEN又开始头疼了。
“尝尝吧。”递过来,有南瓜,和豆腐,还有一些青菜。
吃了一口,淡淡的味道。
“没放盐?”有点不习惯。
“没有。”
“明天放点吧。”口里淡淡的。
“医生说不能吃太咸。”
“哦。”KEN垂下眼。
淡淡的菜,淡淡的香。
病房里继续沉默着。今天是住院以来,他们之间话最多的一次。他抬起眼偷偷望向卫明,而卫明的视线落却在空气里的某个点上,没有看他。KEN的右眼由于冲击的缘故,视觉上还是朦朦胧胧的一层影,而左边的视力却异常清晰着。
在他一只眼的视觉里,卫明就像一个平面,紧紧嵌在空间里的一个方向上,而他,又在另一个方向上。
也许两个方向仅仅是道平行线,无论怎么延伸,都不可能碰触。
又或者,在同一个面上,再延伸下去,就会交叉到一点上。
而交叉一点了之后,又会各自延伸开去。
KEN忽然发现,自己早已经在空间里,迷了路。
接下来的日子平平淡淡,沉默持续着。
一切不需要什么言语,卫明也不再掏心掏肺地思考用什么话题来打破。地下室的事情就像一道坎,横在他们之间,谁也不去碰触。
KEN恢复得很快,出院的时候终于到了。他拿着大包小包的药品,卫明跟着他,依旧像个保镖。
“你回去吧。”KEN说,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已经没必要再住下去了。”
警方正在跟进事情,已经顺藤摸瓜抓了好些人。那些黑道头子为避风头,短时间内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具体来讲,KEN是相对安全了。
那根针找到了,他们迈了过去。但是前面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其他的危险存在吗?KEN不知道,卫明也不知道。
卫明发现心里的那种强烈的不安的预感,已经开始渐渐消失了。
真的,结束了吗?
“好。”于是卫明说。
公寓里,卫明收起行李。KEN在一边,冷漠地看着他。
卫明把沙发上的毯子叠了一下,塞进包里。他去阳台,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好,有些还没干透,他一个不漏地全塞进了包里。他去洗手间,把新买的牙刷和杯子塞进包里。他在饭桌上找到自己的杯子,塞进包里。卫明一直没有买自己的筷子,吃饭时候他用的是叉子。KEN的筷子与叉子干净整洁地并排着放在架子里。
行李外面已经没有卫明的东西了。只要他出了门,这空间里的卫明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KEN送他到门前。
“我走了。”卫明对着门,放下行李,腾出手,打算开了门,再一个个把那些行李挪出去。
“好。”淡淡的声音。
“你自己保重。”
“好。”
“注意休息。”
“好。”
“不要吃太咸。”
“好。”
卫明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剧烈地疼着,门把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疼得抬不起手。
KEN静静在身后站着。然后脚步动了动,走上前,来到门边,转了个角度,面对着卫明。
两个高大的男人面对面站着。
“谢谢你。”KEN轻声说。
某个空缺的干燥水潭里,突然积水多了起来,满了,就会溢出来。
KEN看到卫明眼中无声地滴落着大滴大滴的泪水。
卫明走上前,轻轻抱住了他。
KEN的手动了动,攀上卫明的手臂,想掰开他。
真是想掰开他吗?
放开我。他想说。
“卫明。”他却说。
卫明火热的,沾了泪水的唇紧紧覆盖在KEN冰冷的唇上。
KEN背靠着墙,身前压着卫明。
……妈的,这个家伙的皮肤比女人的还好。
……你看他那两瓣唇,跟鲜嫩的花瓣似的。
……他妈的,我才不要去操男人!要不你们上?
……哥只喜欢女人。
“卫明……”KEN微微喘息着,探出的舌头绞缠在一起,他正回吻着卫明。
卫明吓了一跳。
“KEN?”有点迷惑,有点喜悦。
“你不是想上我吗?”KEN眼神中弥漫着茫然,“那就上吧。”
卫明松开了手。他感觉气氛不太对。
“你怎么了?”
“男人爽吧。”
“你怎么了?”卫明退开几步看着他。
“不上你就走吧。”KEN摸上门把手,用力,门开了。秋季冷风夹着着尘埃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冲刷着两人间的距离。
卫明望着KEN,努力想看穿他眼里那份迷茫,他企图透过那层雾气,摸索到某种核心的东西。KEN的视线对上他。那份茫然就像一片平静的大海,链接着天空,模糊了地平线。卫明在岸的这一边,他望不到地平线的尽头,望不穿天空的高度,也望不穿海的深度。
KEN收回开门的手,垂落在身侧,靠着墙,移开了视线。
卫明的身影停顿着。
某一刻,地面上的行李被提了起来。
脚步声近了,一步两步。
两个男人的身影重叠了,交错成一点,又各自延续着,分开着,往着各自的方向继续前行着。
脚步声远了,一步,两步。
吧嗒,门被卫明轻轻关上了。
隔着厚厚的门,再也无法听见那人的脚步声。
KEN双手紧紧捂着脸,他卷曲起身子,无力地贴着冰冷的墙坐了下来。
终于,他忍受不了这种寂静,哭出了声。
平淡的过了一个星期后,某一天,卫明下班的时候,走在分岔的小路上,突然看见远处,隔着树木和花卉,KEN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静静地走着。
他们两人亲密地并肩着,往科技园大门走去。
他们正走在一条所有人都走过的道路上,走向一个所有人都会到达的方向。
二十八岁的KEN,终于有了一个女朋友。
互联网是一个强大的工具。隔着屏幕,细细的一条网线牵引出千百万种机遇,连接着千百万个可能性。那天KEN注册了一个交友网,在这千百万个可能性中,一个女孩儿找上了他。
同一个城,同一个区。
线上聊了一会。感觉都不错。
“我们出来见见好吗?”女孩很主动。
“好。”KEN回复。
静儿在咖啡厅里,第一眼见到KEN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
静儿今年二十七岁,有过一个男朋友,五年前分了,由于忙碌着工作,单身到现在。家里人一直催促着,着急着,跟她说,女人不能等,拖到三十多岁,四十多岁,好的老公就不好找,高龄产妇生孩子,危险太大了。她的家人唠唠叨叨了五年,她不厌其烦地听了五年。
再过三年,她就迈入三十。她也觉得,不能再等了,应该主动去接触一下,挑个好男人嫁过去。
她心里面的好男人,应该是温柔的,体贴的,有固定工作的,其实帅不帅也没什么关系。
咖啡端了上来,包间里满满的都是咖啡的醇香。他们相对而坐,喝着咖啡。KEN是老板,周旋过各种客户,口才很好,又会带动气氛。不过这种滔滔不绝在卫明面前,却全都哑了口。
他们聊了很多,例如工作,例如未来的计划,例如饮食爱好,例如一些其他琐碎的新闻八卦等等,唯独家庭情况,只有静儿一个人在说,等她问起的时候,KEN回避着用其他话题带了过去。静儿沉浸在幸福里,没有留意这细微的情况。
她觉得,她遇上了正确的人。
KEN觉得,自己终于开始像个正常的男人了。
他牵着静儿,亲昵地走在路上。静儿矮了他一个头,说话的时候她抬着头,他低着头。那个温柔又礼貌的女孩,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忽闪着,像小猫一样乖巧。笑的时候会露出小小的虎牙。
他觉得,他遇上了正确的人,他应该去好好爱惜她。
卫明开始按时上下班。
早上九点,晚上六点。他不再特地等着谁。那个人,身边已经有个女孩,每天下午六点半左右就特地坐车过来公司等着他。
卫明算计着,六点下班,有三十分钟,整整一千八百秒的空白。他把时间揉碎了,又拼凑着。下班走过去打卡需要耗费一分钟,若是前面有人在,他还需要排队等待,这个不确定时间大概是三分钟。从办公室下楼出公司门,等电梯,或者走楼梯,都最少需要耗费五分钟。公司门出去,离科技园大门,有着十几分钟的路程。
他要在这三十分钟的空缺里,快速地逃离这个地方。
路上,他们那牵手的身影,像揭开灯罩的光,刺痛着卫明,让他有种落泪的冲动。
那个人,终于还是走上了一个所有人都会踏上的路。
在这巨大的洪流里,卫明细挑选着,小心翼翼地走错了一个方向。他独自站在分岔路里,望着主干道上的人来人往,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继续走下去。
KEN在厨房忙碌的时候,静儿从玻璃茶几的底层,拿出个相框仔细端详着。
“阿剀!阿剀!”静儿嚷道。
“怎么了?”他探出身子。
“过来呀。”她轻轻挥了挥相框。
“等把菜做好再说吧。”KEN没动。
“一会我来弄,我很快的,你不让我下厨,我还憋着呢!”她笑着,“一会尝尝我的手艺!”
KEN走到她身边坐下。
“阿剀,你父母在这个城市里吗?”静儿拿着相框凑了过来。
KEN垂下眼,伸手搂住静儿的肩膀。静儿就像小猫一样偎依在他强壮的胸膛里。
“跟我谈谈他们好吗?”静儿柔柔的声音。
“这不重要吧?”KEN微笑。暖暖的。看得静儿一阵心醉。
“你爱我吗?”静儿嘟起嘴,挣脱他的怀抱,直直坐着望着他,眼里闪闪的,可爱的样子。
“爱。”KEN伸手拂了拂她耳边的长发。
“说说嘛。”静儿握住他的手,“我想了解你的全部。”
“好吧…”
我跟你说吧…
“我父母现在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市里,经营着一家小店。”
——我父亲在我五岁的时候病逝了。
“对的,小时候住一起。”
——父亲病逝后,母亲只照顾了我三年。
“是啊,她看起来很年轻。”
——母亲十九岁生了我。
“我啊,大学时候才来到这个城市里,哦,对,就是那个大学。是啊,学业繁重,只有过年过节才有时间回去一趟。”
——我从小学就一直住在学校里,高中开始打散工,过节我也没回去,我不知道该回哪里去。
“是的,他们会很想念我,常常给我打电话。”
——亲戚一开始还轮流照顾着我,但是渐渐的,母亲离去后某个时间,他们开始与我疏远了起来。
“嗯,我也很想念他们。”
——我不知道该想念谁。
“是的,他们的感情很好。”
——母亲好像找上了黑道的人。
“我大学啊…是啊,有好些朋友,有些有趣的事情,例如……”
——大学里我的真心朋友只有一个。
“毕业后,有个哥们找上我,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闯。后来我跟他,一起开了这家公司。”
——他走了,还带走了我的团队。
“真好。”静儿叹了口气,偎依在KEN怀里。
“是啊,真好。”KEN垂下眼。
——这些事情你要我怎么说得出来呢?
“乖,下次再谈吧,我饿了。”KEN温柔地拍拍她的头:“你不是说要下厨的吗,去吧。”
静儿笑着,凑上去亲了KEN一口,起身往厨房走去。
KEN等她的身影进了厨房,把相框往沙发的暗格里丢去,拿过几本杂志,堆叠着盖在相框上,又整理了一下,才悄悄地关上了暗格。
卫明抚摸着右边胳膊上的伤,深深的一个凹陷,弹孔的痕迹。他本以为很快就会好,结果完整的手臂,就是硬生生地缺了一块。那儿的肉似乎再也长不出来了。
他独自在宿舍里,给伤口涂药。
这个宿舍他一住就是三年,离公司一小时左右的路程。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房租便宜而已。他曾经有段时间,下班的时候去那个人的公寓里为他煮吃的,再带过去医院,等他吃完,清洗完碗筷,才搭车回来。
KEN第一次的刀伤,住了两个星期院,他就这样来回跑着,两个星期。
KEN第二次受伤,住了十八天的院。算上提前去公寓入住的十六天,自己的宿舍就空了整整三十四天。
他翻了翻背包,意外地掏出一把钥匙。
哎呀,他公寓的备用钥匙,找个时间还回去吧。
细小的尘埃落到了地面上。
三十四天的空缺。
八百一十六个小时。
四万八千多分钟。
他忽然开始注意到,这儿离上班的地方有点远。
KEN吃着女朋友煮的菜,淡淡的。
“多放点盐吧。”他说。
“不好!太咸了吃坏身体呢!”静儿往他碗里夹了点菜。
淡淡的味道,KEN觉得没什么胃口。
聊着天,吃完饭,KEN把静儿送到公交车站,看着她上了车,他才转身离去。
不管是多晚,KEN没有留静儿过夜的意思。静儿在车里,朝他挥手,他也笑着回应。车辆启动,她转头,望着KEN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心里虽然有点失落,但又有着一些喜悦。
她确实遇上了个正直又可靠的男人。
KEN回到公寓里,躺在床上发呆。
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曾经有个男人,在寂静的夜里陪着他一起沉默。
热情的温柔的口才很好的。冷漠的别扭的沉默不语的。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他闭上眼。
他觉得,自己终于走出了那个人的世界。
寂寞的夜里酝酿了一种欲望,他把手伸进了胯间。
这是卫明离开后,他第二次自慰。
尿道受了异物刺激,好转后,他总有点安奈不住,毕竟他几乎忍耐了差不多一个月。那次,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强烈刺激,好像打开了身体的某个闸,他意外的发现,自己可以射出来了。
终于不必靠那个男人了。
手在半挺的肉棒上撸动着,裤子已经脱下了,衬衣被他解开了扣子,袒露着上半身,赤裸着下半身。
终于脱离那个男人了。
他闭着眼,享受着,微微喘息着,脸上开始红润起来。他按摩着玉囊,抚弄着高耸的肉棒,手指攀上柱体,揉弄着顶端的小口。膨胀着的分身挺立在他胯间,直直朝上指着,随着手部的动作越来越大,小口上分泌出的体液一部分顺着柱体淌了下来打湿了一手,一部分飞溅开,滴落到大腿和小腹上。
——妈的,真恶心!猫哥套弄着他的肉棒时候狠狠啐了一口。
是啊,哪个男人会喜欢摸另一个男人呢?
——呸,还是女人的好。阿牛舔过他的泪水后狠狠啐了一口。
正常的男人应该喜欢女人才对。
一个身影从记忆深处走来。
那个人他抚弄过自己的肉棒。用过手,用过口。
他深邃的眼睛像幽深的井水。他的手很热,身子很烫。接吻的时候,他口腔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他的气息炽热地吹在自己脸上,曾经心痛地亲吻着自己满是泪痕的脸。
有哪个正常的男人,会爱上另一个男人呢?
肉棒在套弄下,开始抽搐了起来,身子迎接高潮的到来,不自觉地颤动着,张开的双腿用力蹭着床单,KEN浑身是汗地痉挛着,加重手里的动作。终于,高耸的肉棒喷发出一股粘稠的精液,一片片白白的挂在手上,大腿上,溅落在小腹上,结实的胸膛上。
他喘息着,回味着高潮的余韵。
他又开始感觉到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肩膀的刀伤,手腕的擦伤,头发被拉扯,后背撞到墙,内脏被挤压,明明已经恢复了的地方,说不清哪个位置,他觉得自己疼了起来。
脸上有点湿,有微咸的东西悄悄淌进嘴角。
用手背蹭了下脸。
满手的泪。
卫明辞职了。
连同辞职书一起送上的,是一把钥匙。
赵秘书把文件和钥匙放到KEN台面上。KEN收起了钥匙,拿起笔在文件上签了字。
零碎的三年时光。一千零九百多天。两万六千多个小时。
干净利落的几秒。
卫明走出了他的世界。
两把相同钥匙在兜里,被布料挤压着,再也碰不出什么响动。
落地窗前,老人依旧俯视着夜景。
他身后,黄色卷发的女人倒在血泊中,头上有个细小的枪洞,血液淌过左眉毛上的黑痣,糊了一脸。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被无声无息地射穿了。她倒下的时候不可置信地睁着眼,甚至不知道哪里来的子弹。
老人的语调不温不火:“带走,处理。”
几个强壮的男人拖着个蛇皮袋走过来,把女人装了进去,又拖着蛇皮袋走了。
“他们失败了。”老人叹了口气,转过身,“大鹏,去处理掉。三个。”
穿着警服的大鹏,用食指推了推银边眼镜,点点了头。
老人挥了下手,秘书从包里掏出同一张照片,和一叠资料,放在在大桌上。
老人也走了过来,把手里的一个小东西抛了过去:“三发子弹,利落点。”
大鹏应着,收拾好东西,退出了房间。
女秘书也退出了房间。
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坐到沙发上。
服务生进来默默地打扫,同时跟来一个年轻的女孩。
“干爹。”她凑过去搂住他。
“嘿,宝贝儿。”老人伸过满是皱纹的脸亲着她。
卫明在酒吧里喝着酒。
他失业了。
从辞职开始,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
他没有继续找工作。他觉得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仅仅在半年前,这个热闹的酒吧还坐着五个人:健哥,小萧,KEN,石子,卫明。
健哥爱讲女人,说到动情处经常爽朗地大笑。石子爱讲黄色小笑话。小萧谈到工作就滔滔不绝。唯独卫明,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只好时不时插一句,陪着一起笑。
他希望能像个正常的伙伴那样,融入他们的圈子。
为了谁呢?
卫明默默地喝酒。酒进了口,辛辣的酒味炽烈地冲撞着,滑下喉,烫着,顺着一个方向沉到了身体深处,渐渐淡去,直至消失,留下绵醇的香。
他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
坚持了三年的努力,就这样被自己舍弃。这半年里的一切,就像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当他还沉浸在梦里的时候,他爱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出去。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两段曾经交错过的线,终于延伸了开去。这是一条没有结果的路,狭窄得容不下并肩的两个身影。这个错误的方向,是自己选的,那么,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就好。那段回忆,那段情,深深沉淀在心的一个角落里。会淡去吗?会消失吗?
这些琐碎的时间被卫明仔细地掰开,揉碎,拼凑着。
短短的半年里,先是健哥,辞了工作,回老家结婚。然后是石子,跟着小萧一起走了。自从小萧走的那天夜里,KEN狠狠灌了一次酒后,剩下的日子,KEN一直回避着没有来这里。那个人,他醉酒的样子,他冰冷的薄唇,他幽深的眼睛,他冷淡的话语,他的体温,他的呢喃,他的伤,还有那些一大段一大段沉默的时间……
五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四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
这个圈子终究还是解散了。
梦也该醒了。
终于,只剩我一个了。
今天是第几次来酒吧呢?
那个人,他还会来吗?
有个身影坐在到他旁边。
“卫明。”熟悉的声音。
卫明抬起头。
石子正微笑望着他。
KEN跟静儿分手了。
短短的,两个月的爱情。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静儿在咖啡厅的包间里,哭得泪眼婆娑。
“对不起。”她哭着。
KEN静静听着,他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静儿说:“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男生。那是我第一个男朋友。”
我的初夜给了他,我曾经堕过胎。
我们分开了五年,我以为放下了这段感情。
我遇上了你。你是个很好的男人。我本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他回来找我的时候,我才发现……
原来我一直放不下他……
我放不下他……
静儿温热的小手轻轻握着KEN的手,哭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我曾经以为坚强到可以放开这段情。当真正失去了,又回来的时候,我才脆弱地发现他的珍贵。我其实一直在执着地牵挂,尝试着假装忙碌地遗忘,然而不管岁月过去多久,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段情早已经烙印在我心里,谁也不可替代。
“对不起……”她说,“真的对不起……”
KEN垂下眼,淡淡说:“祝你们幸福。”
静儿哭着离开了。
两个月前,他走出了一个男人的生活,一个女孩走进了他的生活。
两个月后,这个女孩走出了他的生活,走进了另一个人的生活。
谁代替了谁?
KEN抬起头,看着窗外阳光下的灿烂,那团巨大的光温柔的铺洒在大地上,暖暖的温度。
而小小空间里,那个狭窄的桌面上,满满的咖啡早就凉透了。
两个杯子就这样放得很近地挨着。
在很多天前,有个男人,坐在他旁边,把一杯热咖啡放到他面前,然后拿起那杯冷的,喝了一口。
他却一直坐在相同的位置上。
那杯咖啡,静止下来,终于再也散发不出热量。
KEN的手动了动,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接着又喝了一口。
冷着的,闷闷的苦。
卫明在失业的半个月后,找了一份散工,赚点小外快。
当石子邀请他去小萧那儿的工作时候,卫明婉言拒绝了,石子也没有勉强,只是告诉他,想来的话,我们随时欢迎你。
离开KEN的那些日子,他每天下班都会去酒吧里呆着,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这一天,卫明从酒吧出来,溜达在商业街上,前方一个背影落在他眼里。KEN牵着个女孩在逛街。
他发现他换了个女朋友。
这个高挑的女孩儿看起来比较活泼,长长的卷发,长长的睫毛,粉红色的唇。她拉着KEN,时不时走到他跟前,倒退走着与他聊天。
KEN在前面,卫明在后面。落后了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十几个行人。
他看见女孩幸福的笑。
挺配的。挺好的。
对吧。
卫明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他们的距离越拉越开。卫明忽然换了个方向,往街道边上的一条小路走去。
一个巡警与他擦肩而过。
巡警抬起帽檐,望了下卫明,又回头看了下远去的KEN,伸出食指推了推银边眼镜。
已经没人能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