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上午差点蠢到用车子撞人後,脑中有些影子一直挥之不去。走走停停,那个影子不停在我身边穿梭,电影我也没看,到中午後,排山倒海的呕吐感彻底溃击食慾。
臆城,看来不论多久我都离不开你,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一辈子,也许明天,我就能不再做恶梦,脱离你的束缚。真有这麽容易做到吗?
「你还要去吗?」姿苹不出声的趴在我身上,我被她的重量降低高度,最後头只好靠在手臂上,眼睛盯着玻璃高脚杯上滑落的水珠,摇头。
我不动声的望着冰品,偷瞄连齐送的手表,我没打算翘课,更不想拿烦闷心情当躲课的原因。
易展文不停用电话对我疲劳轰炸,他一下打来问姿苹在哪,一下又问她要不要接她,过三秒又问吃饭没,搞得我连一分钟和姿苹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最後乾脆後弃,一出戏院就随便找家店坐着,很好,易展文,现在就让你说个够,我绝不会打断你们的。
果真不用两秒,又一通电话,我看尹姿苹也不觉得困恼,依然笑着眼睛接电话,只好安分的直视目标物。
忽然间我又看到他,仅仅瞥见几秒,我微笑摇摇头,若是真的,他怎麽可能一点变都没有,每次,每次都在人群中寻找不可能的身影。
不见宛如林中蜂,振翅寻觅,毫无尽头,再见又似雾里风,像抓住了,手一摊开什麽也没有。
我永远记得臆城半路回头的身影。
幼稚园时我才明白知道我的家庭中只有外公外婆,我从不问为何我没有爸妈,曾经看到外婆坐在床上哭泣,外公一同坐在那发呆,不太记得是几岁的事,我却仍记得他们用相当乡土的口音对话,说好好一个女儿怎麽这麽早走,留下一个孩子无依无靠的,一开始我不知道在说谁,一直到国小一年级,才渐渐明白,原来我就是那可怜的孩子。
从有记忆以来,身边都只有他们两老,家中不算小康,却能吃饱,至少回家路上想吃鸡蛋糕时还掏得出钱。
我们家住在所谓都市中的乡下,但我还是不会说台语,外公外婆很少用台语和我说话,他们一般都说北京话,外婆说这样上小学时才不会听不懂老师说什麽,国小以後想才没那麽夸张,反而没有其他同一样的口音招来更多没必要的笑话,例如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用台语完整地说一句话,小二时有同学叫我先去抬便当,我却傻傻地站在厕所门口等她,结果班上变成最晚拿的一班,当然拿到的是最烂的一种,到现在我也只能一笑置之,我真的没有台语天赋,话说我现在读的是外文系,选修三种其他语言,做梦都能说波兰文,点个菜还是说不出台语,我彻底反驳入境随俗这句话,纵使身在台语社区,仍是个台语白痴。
「汝为台湾人,不可不知台湾事。」连横(注一)的父亲这麽说,高中时因为这句被笑了半个学期。「韩菲连台语都不会讲,还知什麽台湾事。」老实说我并不觉得两句话有关系,但年轻人就是这样,一般不合常理的事,多人拥护或嚼起舌根时,什麽事都有可能,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外公外婆家在一个神奇的弯角处,普通人永远也找不到,明明就在同一个巷内,但这房子常会被忽视,小时候有同学要来我家玩,就算给了地址,多数同学也都在社区里绕圈圈。
这个社区在大马路旁的一个小巷内,先上个陡的激近垂直的坡道,上去後便是住户区,虽然不大,但什麽地形都有,从这一号到这号,爬几个坡都难说,车子能开到这社区才是最神奇的一件事,除了马力超强的车外,很少人能开上来不吓到,但近年因为重新铺路和有稍微改建,坡道已经不能让车子进入了,唯一能第一次就找到我家的只有刘臆城。
刘臆城住在我家下面,为什麽这麽说,顾名思义真的是「下面」,我家一出门往下一个坡就是他家,小时常从我家乘个滑板直冲而下,一群小孩就在那一滑一爬的玩整天,受伤了不是往我家跑就是冲去他家,他奶奶每次见一个人跌伤进去,就顺手拿起细竹鞭往我们身上抽,打谁不是重点,最後一定会追着臆城跑,每次大家也都是同着看戏心态,他好像也无所谓,若有人受伤照背着人跑进去,接着准备大跑一场,他奶奶虽然手下不留情,打完後还是给我们这群小鬼上药,运气好的话还有水果和果冻可以吃,而奶奶的果冻中永远都有铁锅的油味,但还是很好吃。
臆城和我一样也是隔代家庭,我比较幸运,他只有奶奶,奶奶一个人早上到市场卖粿来养活自己孙子,而我家至少还有外公的教师休金做保证,臆城家长期领救济金,就某方面而言,整个社区也算是互相照顾,大部分三餐都是大公社,好几个婆婆妈妈聚集某家厨房,便开始在巷弄中摆桌,以路灯作日光灯。
在我国中以前都是这样过的,国中後我留校自习,很少再看见街弄中杂乱的桃色塑胶布与地上的免洗碗筷,隔天一早总有人会清乾净。和我同期的小孩也渐渐不再桌下追逐,不再拉扯别人家看门狗的耳朵,然後躲回自己家中吓得半死,算是种瘾。
上小学前,同巷的小孩最喜欢在中午饭後相约至附近的小学,我们会爬树摘芭乐,或是爬上小学的游乐设施,发明一些奇怪的游戏。
我不会爬树。第一次心血来潮时,不幸从上面掉下来,脸狠狠地撞上树干,在此之後我都是在树下张望的那个,我永远负责把风,在其他孩子偷摘水果时,注意果农或主人是不经过,只要稍微看到人影,就得立刻通风报信,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有一次杨桃树的老伯居然躲在丛堆等着我们自投罗网,那次真是惊险,差点被抓个正着,他拿着竹竿边追我们边骂出难听的话,我们一行人放声尖叫胡乱逃跑,有的还直接往旁边的水沟跳,每个小孩各有其法子,绝大部分是冲进别人家里,躲在铁门後面,看过最扯的是胡乱抓住路人的手,谎称是他爸妈,我比较没问题,毕竟我是在树下的,逃跑时间自然多一点,臆城偶尔会跟着我跑,我的後路通常是跑回家,之後我们便发现跑回家才是最好的点子,因为回家得冲上那眩目的陡坡,不管是谁,绝不会跟着两个小鬼冲上坡路,只会悻悻然继续追着其他乱窜的小鬼。
真是爽死了,每回我们都冲回家去,再躲到他家铁门後,蹲着分赃,因为我不是特勤队的,对摘水果一点贡献也没有,理所当然拿到的比要少,过一会儿再去寻其他小孩分水果,我也一样拿的少,没有一技之长就会到处吃亏,例如我也不太会靠剥龙眼赚钱,虽说我剥的速度并不慢,但总会偷偷被其他小孩拿走,就算我看到了也没辙,根本打不过人家。
「亲爱的,你男友似乎忘了我们该怎麽回去。」姿苹站在大太阳下招计程车,一边伸手一边转头对我说,路上吵杂的车辆声使她几乎是对我吼的,中午烈阳照的她睁不开双眼。
我默默站在她後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她说完不到一分钟,一辆车停到她前面,因为车身不是黄色的所以她迟疑一下,我看到车牌立刻上前去,驾驶下车後对我们行个礼,礼质彬彬的说:「韩小姐,老板要我来接二位小姐回到学校。」我还是低着头,直往宾士里钻,没等到司机来帮我们开门,不知道是因为太阳太大还是自己心虚才低头。
有一次我坚持要采到芒果,芒果树长在一户人家的铁皮屋顶旁,只要爬上铁皮屋,很容易便可跳到树上,基本上这棵树挺高的,但对大部分小孩来说简直轻而易举,我还是把风的,眼看他们强而有力像猴子一样,光着脚踩着树皮,双臂还着树干,整棵树都在摇晃,这次的芒果特别甜,会爬树的人都卡在分枝上开始剥芒果吃,我看的都急死了,当时不知道为什麽那麽坚持,现在想想才惊觉外公曾经说过很怀念小时候芒果的滋味,大部分自己家里所种的芒果都比较酸涩,只有进口货某些特殊种植的芒果才会香甜。看他们在树上吃这麽香,下意识想多带些回去。
「好了没?」我在树下大喊,只希望有些小孩帮我多带几个。
「快好了!」几个小孩对我说,因为树的高度,他们只好加大音量说话,上面不时扔下宝红色的芒果皮和香甜的果液,等他们心满意足後,爬最高的小孩大叫:「帮你摘完就下去!」
我还没来得及说感激话,远方货车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黄沙滚滚以及老旧引擎如奔腾狮子跃进我们,这回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车子向我们行驶,用不着我通风报信,纷纷从树上跳下来,当然帮我摘的人根本没时间理我,全部都一哄而散,车子窗户内传来许多脏话,可想而知被抓到下场没那麽简单,我左右顾盼,还是被隔壁的女生拖着跑走,这次我没回家,半路又折回芒果树,那家主人在树下跺脚,台语腔浓厚的说我们这群疯小鬼,下次抓到一定给我们死好,我当时吓死了,那种程度的威胁简直要我的命,但芒果树的香味依然飘到我鼻前。
最後等到黄昏时,他们一家又开着车前去镇上批货,眼见屋里灯都暗着,我快步走到铁皮屋旁,有些人要依靠铁皮屋,而有些人可以赤手空拳地爬上去,我擦擦拳头,借用一旁的长竹竿爬上铁皮屋,脚一踏上去立即发出巨大声响,铿铿吭坑响遍这块空地,走几步又停下来,怕声音会招来其他人,等手一抓到树枝,心来不及准备好,身体已经直接跃上去,其实也没多难嘛!我告诉自己。
树开始晃动,大概今天早上时就已经支撑不住我们众多猴子了,中间段的好芒果都被歼灭,只剩下顶端,心脏碰碰跳着,天色灰暗,我凭感觉和摸索慢慢爬上去,前几天有下雨,树皮上还有湿气,我的手液满野生的气味与树木的陌生,闻一下立即让我的眉头皱起来。
硬拔下第一颗後,我才惊觉一件了不得的事,我没有容器可以装芒果,首先我不是天生好手,根本不能单手下树,再来突然发现自己居然爬这高,刚开始的勇气一下都烟消云散,我一手紧抓着芒果,一手抱着树干,双脚不自觉颤抖,再也闻不到树叶味与芒果香,只有腥鼻刺味在身边围绕,每当我紧张时,这股味道就会刺痒着鼻子,眺望铁皮顶,离我还有些距离,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出什麽有建设性的点子,天空完全暗下来,附近没什麽人家,偶尔不远处有车子行经的声音,下的耳边都是心脏剧烈跳动声,虫吟鸟叫都消失於耳畔,眼泪直逼眼窝。
「你在做什麽?」一道气音问道,我回过神,调整硬酸的臂膀,往昏暗的树底下瞧,一片漆黑的我什麽也看不见。
我吞一口口水说:「我下不去。」一说出口,听得自己快哭了出来。
那道黑影在树下站一会儿,地上的树叶沙沙作响,「你跳的到屋顶吗?」
「跳不到。」我老实的说。
「你把手上的东西先丢掉再慢慢爬下来。」他的声音似乎急着找点子。我看了看手中唯一的大芒果,对他说:「不可以。」我的声音大了些,他立刻对我嘘了一声。
「那你丢下来给我,我先帮你拿着,你再下来。」他说得很快,似乎他也很急,我也很急,但脚抖得更急,只有轻轻将芒果直落下去,要是他没接好,我的辛苦也就白费了。
树下一阵匆促声簌簌,没听到芒果爆裂的声音,心才暂缓一些。「现在你往屋顶那里爬!」
我空出了双手,胆子大了起来,一步步往铁皮屋方向移动,好几次快掉下去时我真的很怀疑一开始是怎麽爬上来的,他一直在告诉我哪里有树枝,要抓哪,快踩空。
一跳上铁皮屋,远处车灯扫过眼前,吓的我绷住呼吸,下面的人一见瞬间跑走。我看车上的人纷纷下车走屋内,在屋顶上走路声音相当明显,我无法移动半步只好蹲下来,背後又想起声音。
「快点下来!」这回他的气音更小声,我已经将他的声音视为救命仙丹,毫无怀疑跟着声音走,他躲在房屋後的草丛里对我指示。
「会有声音。」
「管他的!快点!」
我咬着下唇,快速冲到屋顶较矮处,也就是他躲的方向,後来我才发现上山容易下山难,根本没胆跳下去。我四处张望,对他说:「我自己离开,你把芒果放着先走。」他迅速叹了口气,表现不耐烦,放下芒果後一溜烟不见。我斟酌着自己的活路,半踌躇着是该跳下去摔死还是等着被抓而打死,暗得要命,完全看不到爬上来的竹竿。
「跳下来!」我回过神後他又出现,不知道拖了什麽东西,「快点,我会接住你!」
不知道哪来的狗胆,大概是被远方的狗叫声给逼急了,我直接跳了下去,一把撞上他的身体,两人一起跌在地上,他闷哼了一声,反倒是我尖叫出来,一叫我立刻摀住嘴,地上好几团隔壁工地场的塑胶帆布,全都,拼凑在一块,减低跳下来的冲击,他坐起身摸摸脑袋,来不及适应状况,屋内的人被我的叫声吸引过来,一边骂我们死泼猴一边气冲冲地拿家伙,可能是竹棍或木棒之类的,我们连滚带爬的飞奔回去。
这是我有史以来跑最快的一次,国小运动会可能也没那麽快,搞到恶心赶往喉间堵,我得压着胸口继续跑,跑到路灯下我才想到地上的芒果还没拿,正想折回去,被刘臆城一把推着往前跑,狗叫得愈来愈激烈,我只好咽下口水跑着。
还没跑进社区巷内,就有人叫着我们回来了,看来他们找我们很久,连里长也来了,众多邻人蜂拥而至,寻人部队已经带好手电筒和写着里名的银光帽要出寻找小孩,刘臆城放下脚步,故作轻松的走向他们,明明喘得要死,我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奶奶从人群中冲出来,一把抓住他胳膊,猛力在众人眼前狠狠的打他,用台语骂着:「死小孩!这麽晚还跑出去!一个不见就紧张死了,你还跑出去找麻烦!」
刘臆城不停哀哀叫,挣脱奶奶的手往人群中钻,他奶奶也不甘示弱,上前追着他打。我脸上难掩
失落,搞了半天一颗也没带回来,还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外婆一边擦眼泪一边和邻居道谢,外公外婆从没打过我,所以我也没躲起来,邻居一个个又聊天般聚一块谈喧,像没事一般,街坊突然因为我们又热闹起来,还继的那天到很晚都还有人大声聊天。
外婆牵着我的手要我以後不要玩到这麽野,早点回家,不然会急死人,我望着走在前面的外公,他一句话也没说,一见到我只说人回来就好,劳烦大家费心。
一进家门我不相信自己的鼻子,餐桌上摆着印花的瓷盘,上面放着削好的芒果,还闪着钻石般蜜橘透亮的光泽,香味依然诱人可口,我冲向餐桌,痴痴地望着晶莹剔透的水果,眼睛都再发亮,外公不发声坐下来看报纸。
「先吃水果,乖,等一下再去洗澡,怎麽全身那麽脏,不知道跑到哪里野了。」外婆拿抹布擦了桌子,声音中没有责骂我的意思,从小到大他们几乎不曾对我大小声,外公外婆的品性非常良好,没有粗鲁的言语也没有无理的动作。
「外婆,这是哪里拿来的?」我还没动叉就先问,外公再翻了一页的报纸,沙沙作响。
「下面的臆城,今天下午他拿了两颗来,原本在门口找你,没想到你一直没回来,真是吓死我们了。」外婆边说边拿些芒果丁送到外公面前,外公只说都给孙女吃吧。
外头传来刘臆城奶奶的声音,我跑到窗边,看他奶奶抓着他碎碎念,说要是下次再给我乱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我就这样看着他们走过我眼前,走到路灯下他忽然回头看我,我也盯着他,直到下坡他才转回头,奶奶的声音也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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