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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里的某幢居民楼,有两个28层,一个28层住着或幸福或不太幸福或过得非常糟心的若干住户,另个28层只能徒步爬楼梯才能到,前提是这层唯一的一户人家允许你到。
既然隐私如此有保障,户主之一裸出精壮上身、胯间耷拉着黑丝长裤、踢踏着黑天鹅绒拖鞋,推门打哈欠开信箱,问题也不是很大。
“空~的。”
迹部关上同居人手制的松木信箱之一,回屋。
同居人——手塚搁下迹部的早饭,牛奶面包培根鸡蛋,略受不了地表示:
“我没叫你每天报告。”
手塚手制了两个松木信箱,原料是迹部带他去某座山松林深处砍的,一个钉在水泥废墟让人投委托信,一个钉在家门口方便他们自己收委托信,也就是说,这两个信箱相通。
迹部睡眼惺忪挪到手塚背后搂住,金毛脑袋挂手塚颈窝小睡几秒,才嘟囔道:
“本大爷比你还想来新委托好吗,省得你心情一直这么烂。”
手塚本想告诉迹部“我心理没那么脆弱”,或者“万一新委托更让人心情糟糕呢”,但耳边传来(半真半假)的轻微鼾声,还是让手塚打消了念头。
“洗脸刷牙吃早饭,等会儿去超市。”
“买包小鱼干……”
“……好。”
超市购物结束,大包小包的手塚和迹部望见超市小广场上,当地居民联合会拉了横幅在抗议。
原来,市政施工队从地下挖出一尊造型古质、基本瞧不出什么具体动物的石卧兽,长近3米,估计约8吨重,考古学家初步判断是件古老的石雕,政府决定送中心博物馆,居民却坚持卧兽应该留在本地神社。
“我们不如拿这开张?”迹部兴味盎然地翻看抗议居民分发的宣传单。
“又没人委托。”迹部的反应让手塚更加肯定,这尊石兽并不简单。
“这容易。”
迹部拽着手塚挪到抗议摊子边假装聊天,故意把相关信息“泄露”给几个帮着奶奶爷爷来抗议的小学生,见他们兴冲冲地掏手机翻BBS查手塚发的那帖子,迹部便得意地回望直瞪他的手塚——回家等吧~
果不其然,午后三声铃铛短响,信箱里出现委托信,牛皮纸信封,作文纸。字里行间倒也没什么特别内情,无非是委托人(和他的小伙伴)并不那么积极于“留下石兽”,纯粹跟着祖父母凑热闹,这封委托信更是当找刺激写着玩罢了。
迹部将作文纸折作条鱼,捏着一放,纸鱼游动,带二人找到委托人们。
手塚庆幸由于特殊的咒术,迹部和自己不会给旁人留下具体印象,否则自己跟迹部这天第二次出现在那几个小学生面前,不得被他们指着鼻子骂“骗子”。
而游动的作文纸鱼,让目瞪口呆的小委托人们对二位奇怪的大哥哥服得死心塌地,他们立刻积极地带二人去看石兽。
因为居民的阻拦,石兽仍搁置施工地,三面围着木板墙,上面盖个遮雨棚而已。
“其实我们都觉得它像河马诶。”某小委托人认真地说,“你们看那个肥大嘴圆身子,四根小短腿。”
手塚适时扯住准备鄙视委托人的迹部,表示赞同石兽“像河马”,顺便赞同“它很可爱”。
天色渐晚,迹部不耐烦地打发小孩们回家,孩子们拿出“委托人”的架子不愿意,手塚板起脸训了几句话,他们才悻悻走了。
“你的威慑力在‘两个世界’都够呛啊,嗯~”
迹部靠在石兽浑圆的屁股上,调笑地看手塚。
对你没用——手塚心内默想。
“这是镇水精的石兽,”手塚觉得既然在工作,专业点比较合适,“但这座城市的大部分水脉早年就被破坏。”
手塚走到石兽出土的大坑边,坑底只渗出一小汪土黄色的积水。
“水脉面临枯竭,石兽没有多大实际作用,运到哪里都一样。所以……”
手塚转身盯着悠然的迹部。
“你到底为什么要‘接’这项委托?”
此时夕阳西沉,满月挂空,迹部双眼蓝光荧荧,他拍拍石兽壮硕的脊背,石兽微地一震,扬起些许尘土,迹部身形一闪站在手塚旁边,打个响指:
“不如我们先听听它的想法。”
石兽又左右震了几震,手塚反应半天,才明白它是想往前走,可惜四腿太短肥,迈不动。
“您有话请讲,不必出这棚子,我们能帮的一定帮您。”
手塚往前走了点,拉进与石兽的距离。
迹部摇头无语自家手塚那不管活多少岁都改不了的“好心肠”,但也苦笑自己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骄傲自豪。
像认可了手塚的诚恳,石兽不再晃身子,转而点点硕大的脑袋,石料粗砺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工地里格外响。
“但愿你想做的事实际点。”
迹部走到石兽跟前,伸手张开五指贴着石兽突出的吻部,闭上眼。
……
待迹部睁开眼收回手,神情略显复杂。
“它希望我们救水精。”
迹部指向不远处的大坑,手塚疑惑片刻便恍然大悟。
石兽镇水精,但与水精并不对立,它的作用是安定水精,避免水精狂乱。几百年下来,他们已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友。水脉的破坏让水精奄奄一息,石兽却无能为力。
“水脉变成现在这样不是一朝一夕一时一事,很多水精都是这样死的。”
迹部陈述着事实,石兽缓缓低下头,虽然它没有五官,手塚也能感觉到它的悲伤。
不行,总会有办法,只是没人想过,没人试过……
手塚绞尽脑汁地思索。
……啊!
“迹部,怎样可以算水脉?”
“嗯?有‘水’有‘脉’咯。”
“人工供水系统呢?”
迹部刚要嫌弃,转念一想,不很确定地搔搔下巴:
“你的意思是把水精丢自来水管道?”
手塚点头:
“试一试吧。”
城郊有座自来水厂,迹部认为理论上水精投进那儿的水里进入管道,水精接到水气与地气,慢慢地兴许能够恢复。但水精现在太虚弱,散流在所剩无几的地下水内,无法形成独立形态运送。
“这周台风登陆会下暴雨,水脉能够恢复一些。”迹部又拍了拍石兽,“它再努力叫叫,把水精叫醒应该行,所以这期间石兽不能移走。”
于是,手塚把原委告诉孩子们,大家义愤填膺地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帮“大河马”,继而热情无比地投入抗议活动,搞得迹部吐槽他们别努力过头,石兽真给搬神社去可麻烦了。
两天后,台风如期而至。
狂风暴雨中,石兽静静地陪着土坑积水里的朋友。
雨衣雨鞋也挡不住灌进的雨水,手塚迹部湿漉漉地踩着泥巴站到土坑边,迹部将手伸进土坑暴涨的积水试了试,冲石兽喊道:“该你了!”
石兽猛地晃动起来,头颅格达格达地转,随即一声长啸划破天际。
积水潭没有动静。
第二声长啸。
第三声。
第四声。
迹部摇摇头,水精大概确实……
可石兽一声接一声,毫不放弃地呼啸。
手塚抹把满脸雨水,右手积蓄灵力化成一柄长弓,左手搭弦形成一支白箭,朝天全力拉满弦,在石兽下一声长啸响起的瞬间,放箭。
同属“镇”的两股力量加持在一起,甚至引来天地间震耳欲聋的惊雷。
积水潭终于发生变化,先是小小的跳动,混杂在雨水的干扰下几乎不见,但跳动愈来愈明显,伴随又一声石兽的呼唤,一团浑浊的水球跳脱而出。
“行了!!”
迹部从手塚包里掏出准备好的半圆水晶碗,等水球外围的浑水滴答殆尽,晶莹剔透的水精本体像蜷缩的胚胎暴露在风雨中,迹部灵巧精准地用碗接住水精,水精立刻化为一碗清水。
迹部迅速将碗移交给真正的“运送者”——孩子们。
水精过于虚弱,迹部手塚的“气”太强,与他们接近太久水精会死。气息越纯净对水精越安全,因此,小委托人们勇敢地承担下这个任务。
“捧稳,千万不能撒!”
迹部大声交代。
“我们只能远距离跟着你们,保证其他大人发现不了你们的行踪。”手塚不无担心地叮嘱,“你们自己要注意安全。”
“交给我们,没问题!”孩子们七嘴八舌回答。
护着水晶碗的孩子们纷纷摸了摸石兽的吻部。
“放心吧大河马,我们一定救活你的朋友!!”
石兽似乎感谢地出了声,让孩子们笑了,可手塚迹部并没听见。
挥别石兽,孩子们奔跑的身影消失在斜飞的厚重雨帘里。
半分钟后,迹部手塚也拍拍石兽,跟上去……
当台风离开,除了满街的断枝残叶,几个台风天偷跑出门的孩子被家里教训半死,工地里那石兽的简易棚被吹跑,石兽貌似在泥巴里挪动了一丁点位置,城市基本平安无事。
手塚问迹部水精是否救活,迹部没好气地装没听见,手塚心想这意思就是迹部也不清楚。
石兽的归属拉锯战结束,胜者是中心博物馆。吊装机把石兽送上卡车的那天,反对派的居民们坚持到场抗议,一群孩子哭得够呛,孩子的父母劝都劝不住——唉,下次绝对不让他们再跟着爷爷奶奶瞎闹。
手塚和迹部站在人群外围。
那只石兽已经死了。水脉衰竭,濒死的不止水精,石兽撑得更久而已。
“……它为救水精,把剩余的力量用尽了么。”手塚望着吊装中的石兽。
即便它没在那个台风天耗尽气力,“留当地神社”与“进博物馆”,也仅仅是死得慢些与快些的区别。
迹部抬起下巴指指那个大土坑:
“你觉得一只镇水的石兽,为什么在这个顶多算小水脉经过的地方被挖出土?”
手塚眼神微暗。
深埋淤泥看着朋友日日离去,束手无策的石兽选择来到会被人类挖开的地方,让自己暴露,只求能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找办法救活水精。至于自己结果如何,它恐怕不做多想。
“大河马我们保证会去看你的!!”
“我们会带一大瓶自来水的!!”
孩子们对石兽哭喊着大人们难以理解的话,手塚心情沉重地别开头,觉得不要告诉他们实情,让他们存着份希望也好。
突然间“砰”的一声,工地附近的橡胶水管爆裂,喷水像单翼般展开,羽翼的末梢只恰恰轻抚在石兽身上,晕开稍深的印记。
大人忙躲开水帘,孩子们愣片刻便欢欣鼓舞地跳,手塚瞪大双眼看迹部,迹部用手掌接了会儿水,翘起嘴角,点点头。
水精得救了。
但它活过来发现唯一能做的,是送走唯一的挚友。
“抱歉,没完成委托。”
手塚对孩子们说。
孩子们目光交流,一个小女孩不太确定地小声问:“大河马……是不是,死了?”
手塚迹部愣住。
孩子们脸上写着“果然”,垂下脑袋——他们已经推测出水精送别的含义。
回到28层的家,手塚和迹部难得沉默地对坐半晌。
“虽然没有用,可或许……?”
“……谁知道哪。”
两周后,当时写委托信的孩子放学归家,发现一只猫蹲在门口。
猫儿纯黑,双目纯蓝,孩子莫名地眼熟。
黑猫审视了他几秒,便叼起个东西,走到他面前,放下,离开。
孩子蹲下身。
一个小小的石兽。
“妈!妈!我我我出门下!!”
“怎么刚回来又死出去!!”
石兽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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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自成都出土的那尊萌石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