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天生就看的到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不管他本身是否愿意看到这类东西。
那东西可能有害,也可能无害,但大多时候那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只是双眼无神的在附近飘来飘去,只要你不要和「他」对到「眼」,一切都会相安无事。
也许两界之间注定有条界线,彼此都秉持着你不犯我我就不犯你的精神,在同一个地区的同个空间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没人会对那看不见的另一边感到兴趣,因为碰不到,也摸不着。
通常会去触碰这条线的,不是太无聊,就是他太闲,当然也有可能是下面的这个原因。
有冤情。
急诊室内一阵混乱,从外头送来个浑身浴血的青年,大夥儿都还搞不清楚这麽一回事,却已经全部就定位准备急救──这是多年下来的习惯动作,就像有些人的职业病一样,事情还没来手就已经摆好了。
大灯照下,手术室内尽是围着口罩戴着头套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器具铿锵的声音不绝於耳,乍看一片混乱似乎又乱中有序,大家都在等着那一道指令。
「电击!」
沉稳的声音彷佛是大家的定心剂,旁边的护士拿起电击器往那手术台上一动也不动的青年一电,碰的一声几乎从手术台上弹了起来,但那心电图的仪器仍是维持着水平的一条线。
「再一次。」骆琚淡定的口吻彷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即将死亡的人──作为一个急诊室医生,如果在这时候慌了,代表手术台上那个人差不多要回天乏术了。
急诊室内三天两头就会出现类似像这样的病患,不论是车祸、跳楼、被打、被枪射中、自己摔到施工中的坑洞里,还是走路不看路撞到墙等等,总之原因千奇百怪,他们不会去追究这些人是怎麽把自己弄个半死不活的,但他们清楚自己唯一要做的事情──救活他们。
这工作会触碰到很多生离死别,调适自己情绪也是这工作的重要项目之一,有时候那种救不回来的自责,是常人无法体会的,就像你眼睁睁看着一个即将溺毙的人,你却怎麽抛救生圈也抛不到他那边一样。
在众医生们重复电击评估状况後,微弱的心跳渐渐地恢复回来,心电图的仪表器跳出了上下小小的起伏,但这却是另一个难题的开始。
「骆医生,怎麽办……」
人救回来了是好事,但有生命迹象了不代表着他能醒过来,这两件事完全是两码子事。
这个病人身上的伤非常重,肾破裂,大腿骨粉碎性骨折,全身的外伤多的像是从十楼被丢下来一样,现在处於重度昏迷状态,昏迷指数只有三,要醒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们救过很多重伤的病患,醒不来的那种,一辈子就只能躺在病床上,他们有自己的意识,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靠别人来帮忙,完全没有尊严的活着。
那对家属,对病人,都是一种痛,难以释怀的痛。
病人只能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个世界,他动弹不得,他闻的到花草的芬芳,却没办法自己拨动那充满露气的叶片,他看的到这个世界的缤纷色彩,却怎麽也没办法参与其中,永远永远,成为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而家属,又何尝不是种痛?他们每天为病人打理生活的一切,衷心期盼他有再醒来的一天,却心理同时也知道这个希望的可能性,真的是微乎其微。日复一日着,疲倦了,累了,却也放不下,毕竟那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的,是最最挚爱的亲人。
拔管,放下他,给他自由,同时也放开自己,这是多痛的一个决定,但在医院当急诊室医生,却常常看到这种痛不欲生的决定。
知道明明这时放弃对病人是比较好的,但又有多少人能狠下心签下那份同意书呢?
「先这样吧,待会送到加护病房观察看看。」骆琚脱下手术手套,後头一直有道视线直直地盯着他,骆琚很清楚,所以他没有回头。
「待会帮他把手上的伤口缝起来,免得感染了。」骆琚交代完,脱下手术服头也不回的走了。
身为主任医师,骆琚很习惯接触这种大生大死的病患,记得头一年在急诊室实习时,看到那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人」横躺着被送进来时,他差点连中餐吃的东西都给吐出来了。
当然基於职业道德,他忍住胃中翻腾的感觉,跟着老师(医院的老医生们,因为是前辈所以新进去的医生都叫他们老师)在一旁辅助缝合伤口,取出脏血硬块,第一次手术完的那一整个月他都没再吃过肉类食品,那是他第一次对菜市场上的猪肉有恐惧。
初期最难熬的那时段过了,再来就可以说是倒吃甘蔗,渐入佳境了吧。他已经有些忘了第一年是怎麽熬过来的了,但当他能在一片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的肉块中神色自若地挥动自己手上的手术刀时,他想他已经拿稳了这工作。
「骆琚啊,以後就靠你了。」老教授的脸色很慈祥,笑容和蔼可亲的。
「老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咳……你知道急诊室这工作真不是人待的,我也有年纪了,是该转转跑道了……简单讲,我要去做医美。」
「……老师,您不是说,您的热情是看到生命的光辉,看到一个个被死神截掉半只胳膊又被您带回来的人,最後回来医院笑着跟您说Hi是你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情吗?」
「但我发现我救回来的似乎都不只缺半只胳膊,有的连脑都不见了啊……好吧,这不是重点,我有些事想跟你谈谈。」
「好,您说。」
那是骆琚踏入急诊室医师的第三年,老教授找他到休息室里谈谈,那是一个在急诊室里工作了十二年的老医生,在这个行业里能待到十年以上的真的不容易,压力大,生离死别,官司缠身……没错,救人可能会被告,万一送进来一个半死不活的,你又那麽刚好的救不活他,家属悲痛万分下,就会怒告医师业务过失。
为什麽送进去那麽慢,为什麽动手术那麽久,为什麽电击电不醒……永远有无限个为什麽,但永远不是医师提出的那些为什麽,在他们专业领域范围内,他们知道哪时该动什麽,哪时该做什麽,如果每做点什麽还需要别人提醒,那手术台上的人应该没有一个能活着醒来跟他们sayhi。
当然在情绪的驱使下那些愤怒无可避免,人在情绪失控的时候做出的指控往往没什麽道理,只是可怜了救人的医生反变成杀人凶手,何其无辜。
「这行业待的不久,会支撑下来的往往只是那股救人的热情,那份对生命的执着与热爱,我希望你能好好待着,尽你所能的待着,你是个好人才。」老教授的手有些斑驳,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这行进来的人基数很小,流失掉的却很大,再这麽下去,急诊室留下的会都是些还不会处理应变状况的菜鸟,甚至有一天情况更糟的话,急诊室会没有专科医生,而剩下其他科别派来支援的应急医生。」
「这种情况会有多可怕,医生们的经验明显不足,面对的却是那些和死神拔河的人,他们不是这专门领域的,却要为那些生命垂危的病患开刀手术……台湾会变成什麽状况?」
医生荒。
老教授的话深深烙印在骆琚的脑中,他从医学系毕业後,带着满腔热血到急诊科报到,过程虽然比他想的更煎熬更辛苦些,但他从来没有後悔过。
三十一岁了,他还会继续做这个工作多久?他不知道,但唯一清楚的是,只要这双手还能稳健的帮病人开刀,他就会继续下去。
路上的风有些凉,骆琚走在大马路上,背後一直透着似有似无的冷意,从脊椎升直而起,骆琚知道,从他离开手术室後,「他」就一直跟着他。
他不是从小就看的到那东西的,记得是在他在医学院实习的第一年,一次的解剖课上,正当他在用手术刀切割大体时,旁边那「同学」一直站在他旁边看让他觉得很奇怪。
一般来说,一次一个人,虽然有旁人观摩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那「同学」站了老半天一动也没动,也不曾开口讲过一句话,脸色还比他正在解剖的这具大体还差。
後来他才知道,原来其他人看不见这个「同学」。
或许是天性就比别人淡定些,骆琚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没太大的惊恐,於是就这样接受了这件事。他尽量不告诉别人这件事,有些人胆子小了些,怕一讲他手上的手术刀就往自己的脚上砸去,弄个不好换他躺手术台,所以除非必要,否则他绝口不提这件事,看见他也往往当作没看见。
但也是因为骆琚常常当作没看见的缘故,「那东西」似乎也不知道骆琚看的见他们,常常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飘来飘去,有时呢,他想进去厕所小解一下,却发现有个东西已经坐在他家马桶上,那东西的脸色还异常的苍白。
一开始,骆琚会不知道要等「他」上完再去上,还是直接当作没看到直接上,直到那东西抬起头,跟他眼对眼,他才知道,事情大条了。
那东西发现骆琚看的见他,忽然一个瞠眼,那原本就不太牢靠的眼珠子咕噜噜的掉了出来,嘴巴微张,那一张居然就直接裂到耳後,忽然那东西用苍白的手往脸上一靠……
害羞的飘走了。
自此之後,骆琚发现飘飘也是有分内向外向的,像那只被他撞见在上厕所的,很明显就是只害羞的飘飘。
但现在跟在他後面那只很明显不是只内向的。
骆琚打开家里的电灯,室内温度低到极点,明明是夏天却不用开冷气电风扇就能达到急速冷冻,他知道对面就站了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正瞪着眼看着他。
骆琚神色自若地穿过他,从冰箱里拿出昨天买好的一碟冷冻小菜,拿出一罐啤酒,转开电视,坐上沙发,边吃东西边切换着频道。
「你还要继续装作没看见我吗?」声音冰冷冷的,让人不自觉的透出点凉意。
骆琚眼盯着电视一动也不动,手上的食物继续,还不忘配口啤酒解渴。
「哼,挺会装的?」青年年纪看起来约20初,脸色虽苍白,却掩不了那年轻气盛的烈气,他一手捞住了那小碟子,碟子凭空飞了起来。
骆琚完全不在乎他的食物在飞,依然惬意的翘着二郎腿喝啤酒看电视。
「吓傻了?」青年的笑容阴阴的,用手指着碟子,往下一挥,玻璃盘应声而裂。
地上食物散成一块,青年飘飘等着骆琚吓到屁滚尿流求着他的模样,嘴角不由得勾起点角度。
一秒、两秒、三秒……十分钟过去了,骆琚依然不闻不耳,像是什麽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喝着他的啤酒,不时地看看地上有没有完好如缺的食物捡个来吃。
这彻底的激怒了那个青年飘飘,他破口大骂:「靠!你是瞎了还聋了啊?!」
「你想做什麽?」骆琚终於回应他了,只不过眼睛仍盯着电视瞧。
青年飘飘不客气地往沙发上一蹬,虽然他完全没重量,但他就是想挤个位置来显示自己的存在。
「你果然看的见我吧?」
「嗯。」
「那干麻装作看不见?」
「看见你有好处吗?」
「没有。」
「这不就结了?」
「……」话是这麽说,但他总觉得他被骆琚给敷衍了,他不满的站到骆琚前面,挡住他看电视的视线,恶狠狠地说着:「喂,看着我。」
因为灵体都通常都有些透明,所以骆琚还是可以透过他的身体看到电视节目在演些什麽,但总是有些朦胧的,像是被隔层纱似的在看电视,怎麽看都不太过瘾。
「别干扰我,我一天能休息的时间就这些。」骆琚有些不耐的挥了挥手。
青年飘飘彻底的炸了毛,原本以为脱离了身体应该很威风八振的,能做一些平常做不到的事情,吓吓人耍耍酷之类的,想不到居然现身了还被人这样忽视。
怎、麽、能、不、生、气?!
青年飘飘一个压身就压到了骆琚身上,虽然轻飘飘的没什麽重力,但当他这样扑过来的时候骆琚还是明显的感受到了一阵冷风,力道还不小,搧的一下他就往沙发的另一边倒了过去。
那张苍白的脸靠得很近,却一点也不狰狞,脸上完全还是青年的那种气态,如果脸上多点气色应该是个阳光男孩,不过此时他正横眉竖目、凶神恶煞的瞪着骆琚看。
「好了,我看清楚了,然後你想干麻?」骆琚被压在下面,声音还是那一个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