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揽心忐忑来到府前,取出玉笛交与家人,不多时,便有妇人衣着华贵而至。
「你便是揽心姑娘了吧,我儿时常提及你。」
边与揽心叙叨,边领她穿过偌大宅邸,可来到听雪阁,却转弯往後院去。揽心停住脚步相询。
「揽心姑娘呀……」
妇人深吸口气回身,早已掩饰不住湿润眼眸,她哽咽执起揽心的手,频频摇头,揽心心底一个喀噔,出口声音变调。
「少容、少容他不要我麽……?」
——我为他折寿、愿与他同生共死,他竟不要我麽……
「孩子……他不是不要你呀!你的心我是亲眼看见他服下,可他爹——」妇人眸中难掩悲愤,「少容命运多舛,却是最得我心,听话又孝顺,我好不容易拉拔大了,他爹竟然如此丧尽天良!」
「夫人,少容他到底怎麽了?」
揽心死握妇人的手,就盼得心底那一丝微弱希望,许是柳少容不过被拘禁起来。
「你和少容之间的事,老爷早知道了,前些时间老爷外出办公,有家人通传了心脏那事儿,昨日赶回来便要夺取,一剑就往我儿胸前刺去!我、我……少容此生以来,我就见着了那麽一眼他气色安康活力充沛的样子,竟然就……」
妇人抱着揽心痛哭,可揽心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鲛人不会对夭亡子嗣落下眼泪,在家乡,她工作便是检视卵的存活,发觉有异立即毁之,从不觉得如何,而此刻妇人在怀中痛哭失声,揽心竟觉剩下的半颗心胀满胸腔,几乎炸裂。
「他、他在哪儿?」
微弱询问,知道柳少容被葬在古木根下,摇摇晃晃行去。依旧是一环小径围绕着岩石与树,只是最粗大的树根旁有着泥土翻新的痕迹。
石上搁着锦囊,打开来,是一对鲛珠耳坠子,和一笺信纸撕成对半。
『揽心如晤,少容之名,乃师尊所赐,唯师尊、家慈与汝得知,其余家丁兄姐甚或严父悉以白子妖孽称之,此生得遇佳人,已无憾事,今将此雕雪琉玉笛同笺交与,不求铭心,但使偶有翻弄,尚忆曾有少容。』
信末日期,是揽心找上大夫前一日。揽心清楚,这信撕去,便是与自己承诺,可这承诺,如今却已是埋没黄土。
紧攒着坠饰,系由剜心之日所落泪水制成,银针深深紮入手里,海蓝血液滴至杂草,瞬间如侵蚀般冒烟。此时,箭啸一声,飒地刺穿左肩,钉在树干上。便看得一人气势淩厉,领众多手下持兵械包围。
「少容、少容可是你杀的?」
「少容?他是谁?」为首男人不屑啐了唾沫,转而哼哼而起,满是玩味,「噢,便是我那位可爱儿子吧?呵呵,他唯一可看之处,就是替我找到了一只活生生的鲛人,总算不白花我这些年银子……」
男人举手,示意属下捕捉。揽心霎地抽出肩上箭,蓝海水滴顺弧喷溅,前边数人立刻哀号捂住脸面,却阻止不了腐蚀。揽心悲愤,瞪着眼微微颤抖,但见一干人又冲上前,她踏足张口尖叫,锐利至极,已非人类所能发出,柳家主尚能以内力抗衡,其余人等登时痛苦倒地,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转瞬间血便从指缝间渗出。
「好你个妖鱼,今天我非要收了……!」
长剑出鞘,话语未尽,揽心如一道银色闪电而至,鼻息相贴竟以右手入胸。
哐铛。
「把我的心还给我!」
一字一音饱含怨恨,句末右手猛地收回,男人的心脏牵连着血管一并拔除——江湖传说,鲛人敏捷无比、灵活非凡,滚海朽物、冷血无情。至死,男人总算是见识了。
柳府白昼遭屠戮,後院惊传鬼索命。此案如何搜查,一审再审,终归理不出头绪,闹得满城风雨草木皆兵,只在後院古木底下挖出一具屍骸,一如柳家主心被掏去,人们纷纷想起当年白子传言,想是柳家主为除妖孽而挖心,却反遭追讨。
警世言,莫因一时心慈,留了不祥之物,祸害生灵。
镇外南偏,揽心手执半心,感受其与体内心脏相互跳动共鸣,而後施加力道,她轻轻蹙眉,胸口一股压迫,手中的心脏逐渐停止跳动,化成一颗美丽蓝石。
那本是赠予柳少容,人既已死,留它无用。信手抛出,转身离去。隐约间还能听见柳府法事不断。揽心知道,三日後有个吉时,便要把柳少容焚了。
三日後,当众人把桃木镇煞棺点燃,却不见妖屍邪骨。道长曰,妖物已除,所附之躯亦灰飞烟灭。
极北之海,四季皆寒,无年岁,仅以昼夜为记,一轮交替,便是人间一年。
当中,一块浮冰大陆中心,有座千瓣雪莲,莲心有位银发鲛女,轻轻伏在透明冰棺上,每隔一会工夫,便从眼角淌出一滴泪水,落地不消,反而是成为莹白珠子,与周遭遍布水滴型珠子无异。
冰棺里,是一素衣男子,阖眼如眠,浑身雪白,就连面容都仿佛铺上一层软絮。
传说,鲛人是世间至情至性的种族,一旦择定了伴侣,便如命定,绝无再换。故此,人类说,鲛人一生中只会爱一次。
揽心的心,只有半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