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复生精神奕奕,该收拾的行李也在几日前准备妥当,况天佑也一早来了电话,嘱咐他事事小心,尔後众人亲自送他到机场。复生独自出门办事不是头一回,但何有求始终万般放不下心,总觉得该和他一道去,复生笑脸安抚他几句,何有求才勉强点头,三句离不开要他小心谨慎。
终於,复生挥别众人,昂头消失在大家眼前。何有求只能透过窗子望着那架飞机,努力压下自己的忧心,盼他早去早回。
约莫三小时,复生已抵达云南昆明,随即在附近找着自驾车店,租了车开着导航自行上路。出了城,一路上山山水水倒也看不腻,就是地势起起伏伏,开着车也不见得舒适,好容易快到整董镇,复生才赶紧联系村长,约在镇公所前会面。复生将车停在镇公所前一处空地,前往会合,门前已站着不少人,有男有女,全都带着疑问神情瞧他。
一名约莫六十左右的老人分开众人走出来,伸出手道:「是况师父吧,我就是村长──好了,你们都别挤在这儿,先进去、进去。」村长挥赶着身旁的人离去,众人才逐渐散了。
「况师父,你别奇怪,他们是等着急,好容易才把你等来了。」老村长微微一笑,握着的手依然没有放开,拉着复生边走边道:「我叫刀冈,他们都喊我冈老。来这里不太容易,你应当还没吃过吧,我们去饭馆,边吃边说。」
「刀姓很少见,是傣族姓吧。」
刀冈一笑,眼角的皱纹映出他这个年纪的睿智与历练:「况师父有见识,我是傣族人。到了,来,坐吧。」刀冈的手此刻才放开,饭馆没什麽人,想必村民都已吃饱。刀冈主动替复生点了饭,自己却没点,复生低头一想,村子贫困,现下又被逼得逃出来,肯定身边没有多少钱,随即拦下离去的店家,多点了几盘菜,连钱都先付了。刀冈神色中颇为感激,目光更显出几分悲苦。
复生直接了当:「冈老,事情急迫,您现在可以说了。」
「况师父,还是等你先吃过再提吧。」刀冈的眼神透着惊惶。
复生瞧他的神色,心知肚明,贴心地不再多问,只问一些他们镇里的风土人情。镇里傣族就占了一半,是以傣族风貌仍清晰可见,在国家的建设下,原本交通封闭的整董镇也逐渐进步不少,但镇里的三个村落,仍是刀冈的村子最为贫困,人数也最少。复生这麽与他聊着,也见刀冈的神色已缓下不少,聊起自己家园已有几分神采。复生主动劝菜,刀冈谦虚之下也禁不起他的爽快,经过这一顿饭菜,总算能笑上几回。
许久,复生搁下筷子,终於道:「冈老,时候差不多了,您就说说怎麽回事。」
刀冈原本正举起杯子打算喝上一口水,听复生这麽说,手已抖了,将杯子又放回桌上,颤声道:「这个……我该怎麽说,我平生从没……遇过这种事。」
「您别怕,您说的越清楚,我越知道该怎麽帮您,就从能说的先说。」复生握紧他颤抖的手,也盼压下他的惧怕。
「从哪里说好……我们户户都是务农的,生活虽然穷困,但过得也算开心,每逢喜庆就唱歌跳舞。每一户人家我都清清楚楚,村子有多少人,谁外迁了,谁家生孩子了……」刀冈开头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复生微笑听着也不打断,经历恐惧的人要说起恶梦不容易。
「然後就在一年多前,住溪边的玉婶一大早就来敲我家的门,说她儿子两天没有回来了。那时正是收田之际,我就想村子也不大,要找一个人不难,玉婶肯定是四处找过没有收获,才会找上我求助,於是我叫上村里几个男人分头去找。」
刀冈说到此处,急急喝下一口水:「找到晚上我们依然没有寻获,玉婶急哭了,我除了劝也於事无补,只能答应她不论多久时间都会替她找,她才勉强先返回家去。可就在当晚……当晚……」
复生仍紧紧按住他惊恐的手,问了句後头,才听他又道:「当晚我在睡梦中,就听见房门重重拍响,我起床去开门,却是玉婶披头散发,满脸惊恐朝我扑过来,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我勉强会意听出是家中出事,就让老婆先顾着她,然後叫醒村里几个男人,一块赶到她家去。没想到我们屋里寻了过去,就在房间里瞧见……我们当场就吓得跑了出去。」刀冈不自禁随手握来杯子,眼神涣散,双手却是频打抖。
复生只得逼问:「瞧见什麽?」
刀冈急急抬眼瞧他,很快就垂下眼来,含糊道:「是……头,玉婶他儿子……」
「玉婶儿子的头?」
听复生这麽说,刀冈抽了一口寒气,勉强喝口水,却呛得咳个不停,水都从他嘴边滴下。他随手这麽一擦,用力咽了几口口水:「我们很快通知公安来查,但是怎麽找也找不到屍体,玉婶哭得几回都晕了,她一个寡妇好不容易带大孩子,一夜之间就这麽没了指望。因为实在找不到,我们只好劝玉婶先办丧事为重,一个多月过去,这件案子不了了之,政府也没再派公安来查,我几回找上镇长问起这件事,他也只说公安机关正在处理。」
「玉婶一个人孤苦伶仃,我便让村民闲暇时轮流前去陪伴,但就在某一天,村民着急跑来告诉我,玉婶失踪了。」
复生急道:「你们有找到人吗?」
刀冈抬眼瞧他,双眸已噙着泪,轻轻点头:「她的头……」
复生怔住了,这种手法实在太过凶残,怎麽说也是无辜的寡妇独子,为了生计辛劳,不可能犯下大事让人前来寻仇,凶手又是为了什麽如此残忍。
「公安来了也没用,找不到线索还是走了,只留下惧怕的我们。」刀冈凄苦叹了几声,泪水终於一颗颗滴下,「找不到凶手,我们只好先处理玉婶的丧事,事情过去一段日子,就在我们逐渐放下担忧时,相同的事又再度发生。村尾的岩古一家五口、田边的岩茂一家三口、刀柏一家三口,还有陈富一家六口等等……一年之间无端死了这麽多人,吓得村民惶惶不安,有能力的仓皇迁走,没有能力的只能留下惊怕。」
复生重重呼吸,:「冈老,命案发生,最能立即助援的就是公安,您为何想到找上我们,难道您怀疑这不是人干的?」
刀冈哭了一阵,好容易才似乎缓下一些伤痛:「不是怀疑,是亲眼目睹。」
「国家总算重视,大批公安涌了进来,夜夜在村中寻哨,都是想尽快找到这个没有人性的凶手。我为了平抚村民的恐惧,托人找来法师为死去的村民超渡,三天的法事我就守在众多灵牌前,没敢合过眼。直到第三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才在公安劝说下,打算席地睡一会儿。」
「结果呢?」
刀冈忍不住捧着心,脸揪成了一团,好似回想这件事吓得他快心脏病发:「我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间感觉有人重重跌在我身上,我急忙睁眼,却是一名公安的身体。我这麽望过去,赫然见他没了头,吓得我连连惨叫赶忙推开他,走也走不动,只能勉强爬着离开几步。就在这时,我瞥见两名公安扭打在一块,然後……然後……」刀冈忽然喘了起来,脸色已惨白得吓人,似乎上气不接下气,快要晕厥。
复生急忙坐来他身边,一只手揽紧他的肩膀,一只手已端来水杯,递到他嘴边:「先别说、先别说。喝点水,不急着说,缓点情绪。」刀冈又再度掉泪,边喝边哭,复生轻轻拍他的背,沉重得说不出话来劝,只能任他宣泄。
片刻过去,刀冈抹掉鼻泪,似乎已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片段,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好似也放空了,娓娓道出:「见他们扭打在一块,我早已惊恐地忘了逃命,只能惶惶瞧着。就见到其中之一打输了,他的同僚抓着他的後颈,在我眼前用刀割下头。那名公安举着头,莫名狂笑出来,那笑声我到现在也挥不去……」
「我几乎是爬着逃的,就听见那个人阴阴笑着:『逃也没用,你们一个个都得偿命……』那根本就不是人的声音,我惊惧回头,想瞧他有没有追上我,却见到他竟然……竟然用刀割自己的脖子。恐怖的是,他的头几乎已经断在胸膛快掉了下来,两眼珠还是冲着我笑,那笑声……笑声……」刀冈颤抖着身子,复生紧紧揽住他,不断轻声安抚,刀冈的颤抖也传到自己身上。
「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怎麽逃回家,回到家我喊醒家人,着急收拾东西就逃了,途经我不断拍醒许多家门,喊醒不少村民,除了让他们快逃,什麽话也来不及说。村民见我这麽害怕,二话不说就尾随我一块逃出来,帮着我一块喊醒其他人。」
复生沉痛道:「冈老,您很勇敢,要全数说出来不容易,难为您了,也很感谢您带着这麽多村民逃出来。」
刀冈摇摇头,哭道:「还是太晚了,死了这麽多人,想着我的心就痛。」
「您还用过什麽方式求助吗?」
刀冈点头,缓了哭声:「公安出事後,政府不敢轻易派人进去,就把村子封了,临时搭了屋子让我们在整董镇暂时住下,保证会把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然後军方介入,整队人马入村去查,毫无所获,想当然尔他们也不敢夜时留在村里,傍晚前就收队出来。两个月多来,村民不断反弹政府办事效率太差,我知道他们心急返回家园,又想自己遇上的应当是鬼,於是我找了不少法师道士进村帮我们驱邪,但是我再没见他们出来过。」
复生也有同感:「应当遇劫了,连公安都杀,这已不是寻常的恶鬼。」
「况师父,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刀冈转过身来,急急抓着复生的手,苦苦哀求,「这是我们的家乡,我们赖以维生的地方,我们真的不能弃村。我本来心灰意冷,好不容易才听人说起你们茅山的事蹟,辗转找到你们,你一定要帮我们。」
复生重重点头,轻轻拍着他的手:「这就是我来此的目的啊。您别哭,我无论如何都会仔细查出是怎麽回事,您先安心,好好安抚村民。您作为村长不容易,又亲眼目睹到这麽恐怖的事,您一定要打起精神,别让这些恐惧击垮您。」
刀冈急急点头,这麽交代经过,不觉也近傍晚,复生搀着村长回到村民身边,村民围着复生本想开口,刀冈已是连连驱散他们,让他们稍安勿躁。在刀冈请求下,整董镇镇长很乐意让复生留宿家中。夜时,镇长也同复生说了些有关村子的事,连声叹了几口气,不免也会忧心,这个劫难会蔓延到附近村镇。
复生没忘记回覆这件事情的始末给师父知悉,电话那一端的何有求听了,很是震惊,说什麽都要前来助援,不愿让复生独自一人查办。复生好说歹说,愣是让师父别跟过来,保证自己绝对会小心谨慎,何有求只得勉强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