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张美丽背上贴字的人。
郑昀婕就是那个在张美丽背上贴字的人。
只是开个玩笑嘛。
如果在那个当下有人问起这件事,她会愣住一秒,然後眨眨那双洋娃娃般的大眼,漫不在乎的这麽告诉你。
装可爱,卖天真是国中女生的青春特权,遇到严肃的大人,她会这麽无辜的说,缩进小孩子的外壳中,嘻嘻笑笑,唉呦,这麽小的孩子,笑得这麽单纯,怎麽可能真的带有什麽恶意。
只是开个玩笑嘛。心虚与懊悔并不在她脸上表露,反省与认错也绝不是她会勇敢做的事。
那张美丽呢?
张美丽活该?
如果你这麽问的话。
这时或许她会安静下来…
被害人与加害人各有各自的心思与故事。这是一个,可笑又可恶的配角的故事。
在那个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太多原因,也不用太过缜密思考的年纪,郑昀婕当然不知道自己一时的粗心,让那张纸上没有乾涸的字迹渗到张美丽的制服上面去,当然也就不知道,这个微小的,却致命的误差差点让张美丽从此放弃自己,她更不知道的是,有一双温柔的手在背後接住了不稳的张美丽,轻巧无痕的救援了这局危机。
这场无心的恶作剧间接促成了张美丽的幸福快乐,却直接的留下罪恶与愧疚给郑昀婕自己,霸凌人的那方反被整,哪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幸好她不知道,否则不知道要怎麽捶胸顿足一番。
无缘参与幸福故事,注定只能当可笑又可恶的配角,在张美丽的故事里,这个女生甚至不会被提起。
郑昀婕也有自己的心思,可是,或许不会有人知道,也阴暗的无法被说出口了。
到底这一切是怎麽开始的?又是何时出了错的?
郑昀婕并没有思考过这件事,这一切真是…荒唐的太离谱,离谱的叫人不敢深思。
张美丽,刘坤仪和她。
十四岁的她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一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任性的破坏了这小小但美好的三角形,选了对边站,加入为难张美丽的阵营。
不,张美丽并不是特别讨人厌的女孩子,她并不是因为张美丽欠揍或惹人厌才欺负张美丽的。
不,不对,相反的,张美丽她…她确实美丽。
十四岁的郑昀婕并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有跟自己一样的怪异感受?
大概是没有吧。
张美丽从一开始在班上就不受欢迎,阴沉畏缩,苍白瘦小,戴着厚重的眼镜,如果再加上一副牙套呢,完美。
不过张美丽并没有牙套。
事实上,张美丽的牙齿整齐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那口总是被藏在抿起的嘴唇後面的白牙才会露出来,如果仔细看的话,镜片後面的眼睛,也会微微地弯起来,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珠,很黑,真诚又乾净,让郑昀婕都看呆了,闪闪发亮的,一点也不阴沉。
(不过,美丽毕竟是极罕笑的。被忽视,孤立,欺负,谁笑得出来?)
那是很美丽的笑容…
啊,她想起来了,那是在张美丽第二次对自己这麽笑的时候。
那个笑容绽放的瞬间,有太多复杂,朦胧却又绝对的想法一股脑地涌出袭向还太单纯,太无防备的郑昀婕。
按照国文老师的重点整理格式的话,大概可以条列如下:
1.…真…漂亮
2.这真的是平常那个神秘兮兮又自闭的张美丽吗?
3.她的眼睛会吸人
4.嘴唇…好像很软?
5.幸好只有我看到
6.…想亲下去
7.我到底在想什麽,这样太奇怪了吧(画线表重点)
那瞬间郑昀婕呆愣地瞪着张美丽,脑中一片杂讯,运作不能,而张美丽只是疑惑的看着自己,好像自己做了什麽不对的事。
郑昀婕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瞬间。那个瞬间後来被她完整打包好塞进最角落,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还是连想都不敢想。
或许一开始还没什麽的,只是女孩子毕竟是一种容易越想越不对劲的生物。
她开始慢慢发现,除了她之外,没有人会这样。
是的。没有一个女生会对另一个女生产生这样的想法。
那之後的某天郑昀婕陪妈妈去逛百货公司。
「不男不女的,那都是在赶流行,不正常,女生怎麽可以跟女生在一起。」或许是发现郑昀婕的眼光始终黏在某对穿着女中制服,牵着手走在路上的女孩子身上,郑妈妈这麽说,毕竟孩子的教育不能等,要是哪天小婕考上那间第一志愿女中,也跟着学坏了该怎麽办。
喔。郑昀婕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附和似的给了个嫌恶的皱眉,心虚的撇开了视线。
事後回想起来,人家也不过是牵着手走在路上而已呀,或许根本只是姊妹掏…她们的行为比起郑昀婕的冲动,根本不算什麽。
而最致命的一击是,张美丽。
那之後郑昀婕小心翼翼的,迂回的,做了非常多自以为高明的试探,终於从她无辜的,乾净的眼神中得到一个结论:张美丽根本就一点儿也没有那样的心思。
张美丽只是很单纯的,把自己当成好朋友。
就算,就算全班只有郑昀婕愿意当她的好朋友,这样的绝对的唯一也无法将好朋友变成别的东西,这种特别再怎样都无法变成她想要的那种特别(虽然郑昀婕自己,也并不真的清楚那是哪种特别)。
郑昀婕再怎麽笨都知道,好朋友是,不能亲亲的。
这样不正常。原来这样不正常。
郑昀婕保持着沉默,任由某种不好的化学反应在心底发生。
她只是,好像突然不太单纯,突然明白自己必须认真「当个正常人」罢了。
那些迂回的试探渐渐越来越过分,然而张美丽仍然搞不清楚。
她搞不清楚郑昀婕对自己突然的冷淡只是想要她主动示好,她搞不清楚郑昀婕对自己说些伤人的话只是想要她伤心,想要她哭,好让郑昀婕知道自己有多在乎她…
不,张美丽根本搞不清楚。
张美丽搞不清楚自己该怎麽应对女孩突然丕变的态度。她搞不清楚自己该怎麽做才能让一切回到原本的模样。
她搞不清楚郑昀婕对自己的在乎。不过,没关系,郑昀婕一点都不想自己的在乎被发现-既然张美丽永远都不可能那麽样的在乎郑昀婕...
那阵子有个专唱芭乐歌女生团体很红,郑昀婕也不能免俗地跟在那潮流里。
她还不懂,还是不懂,离开是想要被挽留。歌手用力地唱着,郑昀婕一个人在房间为着她的少女愁思哭得唏哩哗啦撕心裂肺,第二天去学校继续怀着这股幽怨欺负张美丽,谁教她就是不会懂。
算了,都不懂,这一切本来就都不需要懂。她忿忿地想着。
某种东西在心底变质了,出了差错,郑昀婕却没有发现,或者是她根本无需改正反省。
藏起课本,弄脏作业,散播谣言,冷言冷语…那些试探越来越没有一个界线,那些「只是想要」慢慢变成一种伤人的手段。
但某些人就是,注定可以有比较多的优势,有比较多骄纵的权力,也拥有更多的纵容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到她长大之後,才了解拥有这些特权的孩子或许是可怜的)。
在郑昀婕回过神来之前,她的行为已经成为一种霸凌。
身为一家准备上柜公司的千金,郑昀婕从小就被爸爸唤作小公主,而进了学校之後,她在众人的拥戴下登基,笑的可爱又美丽。
没有人看的出来郑昀婕的不对劲。她还是那个聪明,成绩好,有某种天生的领导气息,清秀可爱有人缘,留着一头美丽长发,永远都有漂亮新衣可以穿的,小公主郑昀婕。
永远都有漂亮新衣可以穿的郑昀婕,拥有把朋友当衣服换掉的本领,她有那麽多很酷的朋友,让她看起来也很酷。
但那个会被友善微笑打动的张美丽却似乎不为这样的光鲜而疑惑,她越是想在张美丽面前展示权力,张美丽就越是惊慌地避开自己…
而那个惊惶恐惧的眼神,就更是让郑昀婕痛苦不已。
至於那个破碎三角形的另一角,刘坤仪仅仅是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
那样锐利的眼光,好像可以透视衣服,透视任何光鲜的表面,拆解譁众取宠的小手段,让郑昀婕感到自己被彻底的看破了,她的小小天分一无是处,虽然,刘坤仪什麽都没说。
什麽都没说。
文静的女孩,外观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恰到好处,中长发直而黑,五官还幼稚,神情却已早熟的迹近苍老,低垂的眼底视线锐利,深深的双眼皮里夹着许多秘密,背景是谜,在班上任意来去,几乎像是条幽灵。
(多年以後,郑昀婕还是搞不清楚,她们三个到底是怎麽兜在一起的。)
刘坤仪没有安慰张美丽,没有谴责郑昀婕,连阻止她越来越过火的行为都没有,就只是看着。
总是自以为聪明的郑昀婕在那眼神当中什麽都看不到,只看到自己的肮脏与可笑,最後她选择撇开头不看。
毕竟,在她们面前,自己是那麽不特别,那麽…正常。
到了後来,那些「只是想要」也消失了。
十五岁的她隐约明白自己不可能要到自己要的东西,也回不去从前了。
於是郑昀婕选择继续三不五时的为难张美丽,虽然张美丽似乎渐渐不感到背叛,低垂的眼里退去受伤只剩无奈,一点也不试图反抗的张美丽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了。
可是,起码,她们可以成为一件事的一体两面。
加害者与被害者的一体两面。这是她们仅剩的,亲密关系,她离不开张美丽,而张美丽也摆脱不开自己。
她需要透过欺负张美丽来否定自己心底的异常。
但矛盾的是,她又需要透过欺负张美丽来,确定自己的存在。
十五岁的年纪总是那麽用力的在爱同时恨着,肆无忌惮的伤害着,伤人伤己。
张美丽的美丽是她心底最肮脏丑陋,矛盾压抑的一块,像一颗痣,一个记号,藏在衣服底下看不出来,她刺着抓挠着那颗痣。
失恋让人成长,而错误的失恋让郑昀婕错误的成长。
十五岁这一年,温室花朵郑昀婕慢慢领会自己阴暗的滋味。
自以为已经长大的她套上光鲜的华服,靠众人的目光喂养,学会大人一般说着言不及义的场面话,巧笑倩兮,一切是那麽合乎时宜,没有人会怀疑她的不正常。
孤身一人时,她冷冷看着袍子底下的虫子,独饮谎言与脏污,舔舐伤口化出的脓,这才是她所需要的痒与痛楚。
她是坏人,坏人,可是为什麽她好像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