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知道我认识江涵予,但小肆纳闷,问我怎麽会跟他混得这麽熟,而我想了想,决定把去环岛的事情说出来,同时也告诉小肆,这中间的过程,实在是说来话长,但我必须强调,江涵予毕竟是个不错的好人,他很关心朋友,也很能在适当的时候,给予朋友实质的陪伴或建议。
会有这疑问,大概是因为在「回声」表演那天,看到我跟江涵予打闹的样子吧,所以他有些好奇,然而却也仅止於好奇而已,问问之後,小肆没再多说什麽,连我提到环岛的事情,他听完大致的过程,居然也没生气或怎样,只是侧头想了想,又说他对江涵予的了解虽然不多,但乐团很多次的活动,都是拜托他来做摄影纪录,印象中,他确实是个虽有主见,但又很随和的人。
「你会很介意我跟他来往吗?」还是有些不放心,我问。
「不会呀,干嘛介意?」而他耸肩,说:「我相信阿江跟我不一样,他是个守规矩,也很善良的好人。」
确实如此,相较之下,江涵予真的规矩很多,不像我眼前这个男人。一边帮他洗头,小肆的双手却很不安分,老是往後掏摸,结果我本来稍微退开一步,就怕洗发精的泡沫会溅到身上的,现在两条腿却全都被他抹得乱七八糟。
「别乱动,你乖乖地五分钟不行吗?」
「这已经是我最大限度的乖巧了,」说着,他又跟一只刚洗完澡的小狗一样,用力甩了几下头,结果满浴室都是泡沫碎花到处乱飞,当然我也跟着沦陷了。
虽然嘴巴老是叨念他的捣蛋,然而这正是每次来他家,我们玩得最开心,也最让我感到幸福的事。只有在帮他洗头时,指尖轻梳过他的发根深处时,我才觉得自己好贴近这个男人,再也没有距离,再也没有缝隙。
上次那个街头流血抗争的事件总算慢慢落幕,乐团的活动也慢慢又回温增加,尤其是在跟一些公民团体展开合作後,阿春仔一天到晚在跟别人开会,应邀写歌或演出,他们正逐渐又找回以前那些合作过的店家,继续不定期的外地巡演工作。本来以为今晚他难得悠闲,可以让我在这里多待片刻,然而洗过澡後,小肆换上乾净的衣服,居然主动自己吹了头发,一问之下才晓得,他晚上还要出门去一趟「回声」。
「有个讨论会要开。」他说:「晚上有两个社运团体要谈合并,虽然跟我们没多大关系,但阿春仔好像跟人家敲定了有户外开唱的场子,就在合并的那天要演出,所以我得去一下。」
所以我就这麽无奈地离开了,当我摘下那顶安全帽时,心里有些茫然。这顶安全帽,它曾经只有一个主人,就是我。但现在呢?我叹口气,不让萦绕脑海多日,一直让我牵挂不已,小美的那些话又影响心情,我跟小肆挥手道别,他骑车往「回声」去,而我看看手机显示的时间,还早,但却已经站在捷运站的入口,想到今天原本想跟小肆谈谈的事情,竟然也忘了开口。那虽不是一件迫在眉梢的事,但我却有提早做出决定的必要,因为在许与不许间,会受到影响的,可是整个公司的人事调动计画。
「所以你就跑来找我了?」当我们见面时,江涵予瞟了我一眼。
「会来找你商量,表示我是很给你面子的,懂吗?」说着,我从皮包里掏出两千四百元,往桌上一拍,那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唯恐我下一秒就会反悔似的,急忙收了起来,然後才问我到底是要谈什麽事。
「其实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这不算是最新消息,只是最近才跟我开始扯得上关系。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公司之前在大陆陆续拓点,还要成立海外事业部,那些筹备工作,我或多或少也有参与,而现在,局势大致底定,只缺人事的安排定案而已。
我们总公司在台湾,当然海外据点在开创之初,主要干部也需要由台湾这边调派出去才行,而我虽然还是一只只有两年多工作经验的菜鸟,但却是口袋名单之一,很有机会雀屏中选,就看我自己争不争取而已。」
「这麽菜,人家为什麽要选你?公司是不是快倒了、没人才了?」江涵予皱着眉头,打断我的叙述。
「因为老板跟主管都看得起我,也因为其他老鸟都有家庭、有小孩,给她们机会,她们还懒得要,所以业务部只剩我这个孤家寡人的倒楣鬼可以派出去了,这样你满意了吗?我可以继续讲下去了吗?」
「不好意思。」他点点头,摊开掌心,说:「请。」
「要说工作呢,其实我没那麽大的野心,当初应徵进公司,我想要的不过是混口饭吃,过个小日子就好,既不打算买车买房,家里也没穷到需要自己存嫁妆的地步。本来以为这样就可以安然度日,但现在既然机会找上门来,我也没有非得拒於门外的必要。只是又觉得,自己好像没什麽动力去接受挑战。」我一口气把话讲完,江涵予不住地点头,最後才问我,到底什麽是海外事业部,到底我在哪里上班,以及我到底做的是什麽样的业务工作。
「你跟我有这麽不熟吗?」我咋舌。
「从头到尾,你也没聊过自己的工作啊!」他瞪眼,「我只知道你们公司规定要穿制服,而且是丑得要死的那种制服,是个不太需要加班的上班族,就这样,其他的鬼才晓得!」
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跟江涵予到底算不算得上是朋友了。莫可奈何,只好把自己的工作情形简述过一遍,都讲完後,这才问他意见。
「我有十足十的理由,相信这整件事情当中,你最缺乏的,应该不是要不要接受外派工作、想不想升官发财的动力;相对地,你所考虑的,应该是那个让你放不下的阻力才对。」他沉吟了半晌後,说:「那天跟小美碰面後,你的决心有动摇了吗?」
「一个陷在流沙里的人,还有自己能作主的机会吗?」我反问。
「没有,所以你就等着让自己哭死的那天到来吧。」他耸肩,也不管我是不是要反驳,忽然转个身,从挂在椅子上的包包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摊开来,打算在这咖啡店里给我补习。
「被你坑了两千四还不够,非得叫我去考试不可吗?」我生气地说:「我今天不是来找你上课的!」
「小姐,我有业绩压力耶,招不到考生我会死,招来的考生都考不过,我会死得更惨。」他双手合十,「拜托你,这考试真的很简单,我会把所有的题目都告诉你,就算完全没基础也没关系,真的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能学会,我保证你考到一张国际证照。」
「问题是我不需要这种证照啊!」我抗议。
「你怎麽知道自己这辈子肯定用不到?」
「因为我的人生剧本是我自己写的。」
「你的人生剧本有照本演出过吗?」像是在玩快问快答的游戏,但来去不过两回合,我已经被江涵予打击得体无完肤。
我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补习,按照他的说法,只要两个小时,把题库内容讲解一遍,然後回家稍微再看一下就好,反正届时考试举行的地方,是在他任教的电脑补习班,监考老师还是他本人,这种做做样子的考试,只要我按照他的指示去操作,没有考不过的道理。
那些题库里的东西,江涵予解说起来都很简单,然而我却一头雾水,尽管学生时代也因为对摄影有兴趣,为了修片的需要,连带地摸索过一阵子的绘图软体,但毕竟时隔太久,除了一些基本的观念勉强还有,大多数指令操作的技巧,都随着软体版本的不断更新,老早全都忘光了。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结束课程,他讲得口沫横飞,我却听得头昏脑胀。
好不容易结束课程,我已经眼冒金星,课堂中还几度打瞌睡而被责骂,现在总算解脱,我伸了伸懒腰,一脸困倦。江涵予提议要送我回家,但我想了想却摇头,说自己还想转乘捷运,去一趟「回声」。
「今天星期二,店里又没有表演,去干嘛?」他收拾起笔记本跟文具,一脸迷惑,但随即也明白,我当然不是为了听歌而要去。
在机车上,听我说完那天与小美谈话的内容,江涵予出乎意料之外,居然只是点点头,没有多加评论。
「你不是意见特多的人吗,干嘛不说话?」车子骑得不快,已经夜深了,但台北街头依旧纷纷扰扰,停红灯时,我问。
「这种只能眼见为凭的事,我没看过,所以有什麽好说的?」他回头看我一眼,说:「我可没有注意别的男人都带哪些女人出门的习惯,小肆以前还跟多少女人交往过,这个我不清楚;再说,以你叶心亭这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臭脾气,谁说什麽又岂有任何意义或效果?」
「你倒是对我的个性很清楚嘛?」我冷笑,朝他的安全帽一拍,「骑你的车吧!」
夜风闷热,盛夏季节已经到来,我吹着风,却愈吹愈热。想想江涵予说的其实也对,不管小美跟我说了什麽,也不管其他人的赞同或反对,我走的始终都是自己决定的方向,别人劝也劝不来,而且不到最痛的时候,我往往不肯松手。那此时此刻,早过了该上床就寝的时间,却坚执要去一趟「回声」,是不是也是这种个性使然?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江涵予已经载着我,骑车来到巷口。大老远地,我看见店门口的招牌灯没亮,稍微再近一点,除了乐团的箱型车停在店外,这里别无一人,店家的铁卷门也已经放下,根本就打烊了。
「没人?你会不会记错时间了,也许他们不是今天聚会?」江涵予很错愕。
我也很疑惑,但没有跟他罗嗦,迳自下车,好奇地往前走几步,四下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会不会是他们的会议已经结束?或者大家只是在这里集合,然後就转移阵地,到了别的地方?我纳闷着,正想拿出手机,打个电话给小肆,不远处的巷尾边传来脚步声,在路灯下,我看到包租公跟香肠一起晃过来,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手上还拿着啤酒瓶,居然边走边唱着歌,一脸开心的样子,而走得近了,一见到我,他们脸上也很讶异。
「今天不是有什麽公民团体合并的会议要开?还要讨论表演的事情?」我看看包租公,再看看香肠,问他们为什麽会喝成这样,然而包租公一头雾水,香肠也完全在状况外,两个人面面相觑,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今天没跟小肆碰面吗?」於是我又问,结果包租公摇摇头,他说这两天,阿春仔的父亲糖尿病复发,他赶回南部老家探视去了,根本没有练团,也没有事情要讨论。说着,他还纳闷地问问香肠,是不是阿春仔回来了,怎麽没有通知乐团练习的事。
「谢谢。」不想理会这两个酒鬼,我点点头,转身走回江涵予的机车旁边。
「现在到底什麽情况?」他也还丈二金刚。
「送我回家吧。」淡淡地,我不让自己脸上有任何表情,轻轻一扣,已经戴好安全帽。
「又变成要回家了?」
「不回家也没关系,去哪里都好,我想吹风。」没跟回头看我的江涵予对上视线,我的目光已经飘向了很远的夜空。我想吹风,如果不小心有眼泪流下来,有风,就能吹乾它。
-待续-
我的人生剧本是你写的,我的眼泪是听你指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