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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一般人骑机车去环岛一圈,大约需要多少时间,但我想我们应该算得上是很慢的,毕竟一路走走停停、停停拍拍,江涵予光是照相的时间就耗掉够多了。第四天,我们才终於越过垦丁,从屏东绕行北上。他在关山的田野间遇到一群骑脚踏车的原住民小朋友,兴高采烈地跟人家玩了半天,还拍了不少照片。而我走得累了,就在小村子的杂货店前歇脚,看着他们在大太阳下尽情嬉闹。
等他终於满身大汗,也把一颗电池拍到没电,这才晃回来。我好奇地问他是不是很喜欢小孩,他点点头,坐下来喝水,反问我如果没失恋,有没有打算跟小肆结婚生子。
「以前觉得结婚这两个字好遥远,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同事都是些婆婆妈妈,自己要是能交得到一个男朋友就万幸了,根本没考虑过结婚的问题。」我摇头,说:「至於生小孩的这件事,那可就更远了。」想着想着,我说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小肆会不会喜欢有小孩。
「你没问过他?」江涵予有些讶异。
「不是没问,是还来不及问,怎麽样,这答案你满意了吧?」我没好气地说。
又何止是生不生小孩的这件事呢?我跟小肆之间的故事,在来不及开花结果之前,便已经提早凋萎,有太多太多事情,我都还来不及跟他聊过,有很多很多想法,我也还没时间跟他沟通,那些本以为还不急的,一转眼就因为尽头的忽尔到来而消散殆尽,再也没了後续的可能性。
「虽然是个假设性的问题,但如果你们没分手,可是一路发展到最後,却发现彼此有太多的不适合,那怎麽办?」江涵予拍拍裤子上面的灰尘,他刚刚为了抓一个由下往上的仰视角度,整个人趴在地上,现在弄得一身脏污,一边拍,他问:「万一你想要小孩,而他不要,或者你想住在台北,而他不肯,甚至是他想办一个洋派的婚礼,但你想要台湾传统的那种,那怎麽办?」
「有人会在谈恋爱之前就先列张清单出来,跟对方讨论这些事吗?」我皱眉头。
「两个人如果对这点人生未来的共识都没半点基础,那你们还谈什麽恋爱?」江涵予不以为然地说:「是我的话,我就会。」
「你不能把要拍的东西,都事先调整到一个最适合摆进照片里的角度,然後才按快门吧?如果景物一直挪不到适当的位置,难不成你就放弃不拍了吗?」我说:「跟取景一样,这应该是缘分的问题。」
「靠缘分来找景物,天底下的摄影师早都他妈的饿死了。」他「呸」了一声,说:「景物不能挪动的时候,老子难道不能像刚刚那样,趴下去拍吗?跟我谈摄影,你还早得很咧。」
我几乎都笑了出来,看着远远处那几个小孩又跑了回来,还牵了好几条营养不良的小狗,江涵予开心地抓起换好电池的相机,二话不说又跑过去,刚刚才拍乾净衣服而已,转眼间他又趴到地上去,帮那几个抱起小狗的孩子们拍特写,我忍不住笑。
这世界上果然各种人都有,小肆跟江涵予,他们呼吸着跟大多数人一样的空气,但脑袋却装着跟别人大相迳庭的想法,而即使是他们两人,乍看之下很相似,但些微不同的出发点,却引导出差之千里的人生观,两个人都在追求永恒,可是方式大不相同,小肆靠的是音乐,他唯一关注的也只有音乐,其余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人生,全都可以用一句「那不重要」来带过;反观江涵予,他运用摄影的方式,在渴求一种永恒,但他追索的那种永恒,其实是把自己也包含在里面的。瞧他此刻笑得好开心的样子,难道已经忘记在东石港边的心情了吗?看着江涵予,我心想,那应该是不可能的,就算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年,他那个变心的学妹只怕都已经嫁到哪里去了,但那些过往的记忆,大概都还保留在他心里吧?怎麽可能遗忘呢?
而我也在想,如果这趟旅程,东石港边是一个他非去不可的地方,那我呢?有没有我也非去一趟不行的地方?
告别关山後,我说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要再睡路边或寺庙了,有一个地方,我很想去看看。搜索着脑袋里的记忆,再拿出手机来连上网路去搜寻搜寻,最後我给了江涵予一个地址,那是在靠近台东市区,一处座落田野中间的独栋透天民宿,而不远处就有夜市。
江涵予问我为什麽要来这里,但我答不出来,因为也无从回答起。脑海里只记得小肆依稀跟我说过的民宿名字。那次我去上海出差,他正好到台东表演,晚上就住在这地方。那时,小肆说他在这里留下了一个秘密,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带我来看。
「希望他不是在墙壁上留下什麽乱涂鸦的东西,否则你可能会被屋主求偿。」问我要不要去逛夜市,但我摇头,江涵予无奈地说:「你如果真找到了什麽他留下的痕迹,希望那不是会让屋主跳脚的东西。」
会这麽夸张吗?我有点半信半疑,但话又说回来,小肆确实也是那种不按牌理出牌的人,谁知道他在这小小的民宿里,会不会真的干出什麽怪事来?民宿主人并不住在这里,只有四个房间,又不是假日,所以只有我跟江涵予各要了一间。在蛙鸣蝉噪的声喧中,我悠哉地洗过一次乾净的澡,把包包里的衣服重新摊开来收拾好,如果顺利的话,大概再过两天就可以回到台北。我希望自己早一点回到熟悉的环境,但偏偏又害怕,怕回到那城市里,就会再次陷入无可自拔的深渊中。
这算是一趟成功的疗癒之旅吗?只怕未必吧?我知道有些该面对的,依旧还在前方,随着我们距离台北愈来愈近,那些也就逐渐逼近眼前,而我没有再逃下去的空间。收拾好东西,在摆满了各种粗糙的木雕装饰的角落前走过一回,我看不出来这里会有什麽小肆留下的痕迹。晚上才八点,夜市应该正热闹,江涵予自己跑去逛了,他会不会好心地顺便帮忙买个晚餐?我从房间里走出来,踱步下楼,一个人打开电视,坐在那儿看了半天的无聊节目後,百无聊赖地又起身,开始浏览起只有我独自一人的民宿客厅。
用了很多原始的素材,有木头、有石板或石块等来做装潢,让整座房舍充满自然原始的气息。我仔细地到处端详,看看这些颇具艺术质感的摆设。江涵予也说了,他很喜欢这里的风格,等明天一早,只要打开门窗,自然光源充足时,一定可以拍出很多别致的照片。我一边浏览,一边看到玄关那儿,在矮柜子上有一本用竹片跟乾燥过的树叶贴成封皮的笔记本,旁边还系了一支原子笔。浅褐色回收纸内页,里面已经有不少住宿过的房客写下留言,大家都盛赞这家民宿的待客之道,也纷纷写下自己的心情,很多人都希望有机会可以再来住宿。我翻了翻,本来想拿起原子笔,在最後一页写下感想的,然而就在翻页时,却因为几个熟悉的笔迹而愣住,同时也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
「这给你。」江涵予逛完夜市,他手上拎着一袋食物,是盐酥鸡之类的吧,味道很香。除此之外,还有一只木雕的小蝴蝶。
「飞吧,能飞多远就飞多远。」江涵予笑着将小蝴蝶拎起来,在我面前晃呀晃,然而我只是怔怔的出神,却没有跟着一起笑出来。他手悬在半空中摇摆了几下後,这才发现似乎哪里不对,跟着低头看看我手上捧着的笔记本。
『你知道我从来也不是那种在乎明天、後天与大後天的人,但我今天格外想你。
谁不是这世间一抹偶尔存在,却再临时不过的风景,
也许没人能逃开最後的结局,但我喜欢今天想你的心情,喜欢你今天一定也想着我的表情。
什麽是幸福?这已经是幸福了。』
字迹有些凌乱,龙飞凤舞的,但每一笔、每一划,我彷佛都能想像得到,那是披着一头长发,倚在这矮柜子上,很自在地写字的样子,他在最後一行的署名写的是:『想念心亭的小肆』
-待续-
我在已经没有你的时候,才看见你最爱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