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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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以为,江涵予这种也带着不少艺术家特质的人,大概会跟小肆一样,骑着又破又旧的那种打档机车,然而我错了,眼前这辆车不但洁净新颖,而且还挂着重型机车的黄色车牌。江涵予说他之前犹豫许久,最後还是下定决心,花了点积蓄,买下这辆可以载着他上山下海,到处去拍照的机车。

「我以为你可能会骑着一辆破烂的野狼机车,就说要去环岛。」我背着小小的背包,一脸诧异地说。

「如果你愿意承担随时得下来帮忙推车的风险,」江涵予真的点头:「我是真的还有另外一台旧的打档车。」

「真的?」

「是呀,但那是我爸留给我的遗物,大概三十年没发动过了。」他很认真地点头,问我:「想要吗?喜欢吗?我愿意割爱送你。」

「谢谢,但姊姊我自己有钱,可以搭计程车,没关系。」我白他一眼。

起初,我以为江涵予是不愿意在环岛旅途中有人作伴的,因为他把本来应该充满新奇与欢乐的旅行,说得好像苦行僧的行脚之旅,一副想把我吓跑的样子。但在启程後,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从台北出发,才刚过板桥就下雨,我们各自穿着雨衣,但双腿还是被淋湿,好不容易骑到大溪,下半身都已经湿透,踩在地上,鞋子还能渗出水来;而跑到便利商店换上短裤跟拖鞋,偏偏又开始出大太阳,坐在机车上,双腿被炙热的阳光直接曝晒着,我有种自己很快就会熟掉的感觉。饥肠辘辘的我,原先期望能找个有冷气的地方,好好吃顿午餐的,不料他居然走进便利商店,买了两个御饭团出来,要我站在路边慢慢啃。拨开塑胶封套,我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该当场吃起来,一辆砂石车开过去,风沙已经刮上了饭团。

他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沿着台三线迂回蜿蜒的道路不断南行,眼前多是丘陵跟田野,江涵予的车速极慢,只要看到喜欢的风景,就会停下来拍拍照。一开始我有些不耐烦,像这样慢吞吞的速度,以及一再的耽搁,要骑多久才能绕完台湾一圈?但後来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同样都带了相机,素不经训练的我只能胡乱瞎拍,但江涵予尽管看似信手捻来,偏偏拍出的照片却都颇有意境或氛围。此时,我从他手上的相机里看到的,是一张光影反差极大,呈现出金属纹路与锈蚀痕迹效果,很苍凉而灰暗的旧厂房照片,但再抬头,其实眼前矗立的,也不过就是乡野间随处可见的废弃工厂罢了,而且厂房里还到处弥漫着附近养猪场所传来的臭味。

「我现在开始怀疑,你那些摄影展的照片,到底有多少真实性了。」我不禁摇头。

「照片都是真的呀,差别是一般人只看到整大片风景的轮廓,而我却突显出某一个特写的焦点而已。」他拿回相机,蹲在地上又拍了好几张,这才满足地站起身来,说:「摄影的乐趣,就在於记录下那些人们过眼即忘的片刻,把它从瞬间变成永恒。」

「永恒了又怎麽样?永恒只存在於四乘六或五乘七的框框里,现实还不是这个鸟样?」我指着飘荡恶臭的破厂房说:「搞不好这里再过不久就会被夷为平地,除了养猪场的臭味继续飘荡之外,其他的什麽也不剩下。」

「这世界要不要变成充满臭味的废墟,那个我管不着。」他骄傲地轻敲相机,说:「我宁可活在自己的构图里。」

第一天晚上,江涵予在启程前,吩咐我记得要带的小毯子就派上用场了。没去找民宿或饭店,既然要跟上这趟旅行,一切就只好按照他的规矩。傍晚时,机车骑到苗栗山区的一座大庙前,他进去跟庙方人员打过招呼後,脸上带着笑容又走出来,说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我没看到香客大楼啊?」我狐疑。

「有谁说过要住香客大楼吗?」他指指廊檐边,说:「那里有两张长椅,一张是你的,一张是我的。」

我瞠目结舌,看着长椅,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江涵予说他经常来这里,有时庙方举办活动,他从不收取分毫,只义务性地帮忙摄影拍照,做纪录工作,因此跟庙方主委结下好交情,尽管这里向来没有收留香客过夜的服务,但他们却愿意在入夜後,允许我们睡在庙内的长椅子上,如果需要盥洗,一旁还有厕所。

其实不算太晚,只是周遭很安静,昏黄的灯光下,庙内弥漫着淡淡的古朴气息,那是老旧的木造建筑,以及薰香环绕所混成的味道,给人一种安定心神的感觉。静谧中,我虽然因为木质长椅的坚硬而辗转难眠,却不因为环境的克难而痛苦,相对地,还有一种心灵正在慢慢沉淀的感觉。

「我给你一个良心的建议。」一片安静中,江涵予忽然开口,他说明天一下山,我们会经过三义火车站,如果想反悔,要回台北的话,那里是个可以考虑的折返点。

「在你眼里看来,我是这麽没韧性的人吗?」我仰望着庙内繁复的天花板木雕纹路,小声地问。

「那跟韧性无关。」江涵予说:「那跟你放不放得下才有关。」

该说这是一针见血的观察吗?我摇头叹气。两天了,我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在旅途中,坐在江涵予的机车後座,我努力保持心情乐观,跟着他相机镜头所指的方向,努力搜寻吸引自己目光的每一处风景,尽量投入在那些所闻所见中,想让自己的心,能随着身体离开台北,也就此转移了焦点。然而我失败了,是吗?就算骑着机车,或者透过相机的观景窗,拼命地找风景拍照,但你还是察觉到了,是吧?

风尘仆仆地继续往南,江涵予不再跟我聊到那些发生在台北的故事,机车骑到台中跟苗栗的交界处,他忽然转而向西,沿着河的北岸骑去,从这里开始,我们转而滨海,多绕了好大一圈才骑到台中。

不跟我再聊那些,是因为你觉得我可以自己找到应对的角度,或者你认为这些问题已经没有再反覆探究的必要?我不是十八九岁的小女孩,我知道爱情应该在哪里喊停,不会笨得把飞蛾扑火当成是浪漫的行为,也知道这一趟旅程,应该可以是我最好的疗伤之旅,但问题是,当我们来到东海大学附近的商圈,在烧烤摊子前面,买了几支串烧,一边啃着,一边走过小路上许多店家时,我忍不住还是驻足,往一条巷子看进去。

「他们今天没有表演。」知道我在想什麽,江涵予说:「但如果你想走过去瞧瞧,我不介意陪你浪费一下时间。」

巷子深处的转角边,有一家小店,那里跟台北的「回声」一样,都是一楼卖咖啡,地下室则开辟为表演场所。这里也是其中一个,我曾经陪小肆他们来外县市表演过的地方。站在黑暗而幽深的巷子外面,我没有走过去的勇气,只能望着远方,怔怔呆立。

「不去瞧瞧吗?」他忽然又问,但我摇摇头。手上还握着一支青葱肉串,可是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一边压抑不住鼻酸的感觉,一边也怪自己如此无能,怎麽克制了两天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又崩溃了?

「你快点叫我别哭呀。」我忽然转头,瞪了江涵予一眼。

「关我屁事,你要哭死在这里也与我无关呀。」他反倒笑了出来,两手一摊,「哭吧,哭到你觉得够了,我们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了。」他拿过我手上的肉串,直接吃了下去,还说下一条巷子里有家好吃的钢杯面,千万不能错过。

「那你再等我一下,好不好?」我抽搐着,一边哽咽,一边说:「我保证,今天哭完,以後一定不会再哭了。」

「这种屁话我如果只有七岁的话,我就会相信。」说着,他把最後一口肉串吃掉了。

-待续-

我的风景是一幅失败的构图,只有背对背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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