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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就不是容易熟睡的人,大部分时候的睡眠都很浅,再加上小肆睡前接到的那通电话,更让我思绪纷乱,好不容易捱到快天亮才渐渐睡着,而桌上,我的手机的闹钟铃响不到两声,又把我给吵醒。
小心翼翼地下床,每一步都踏得极轻,我在灰蒙蒙而不开灯的房间里,逐一将衣服穿好,然後走进浴室盥洗。时间是早上八点十五分,因为拉着窗帘,外面光线照不进来,所以感觉好像天色未明。我在拎起包包,准备上班前,看看这个还睡在我床上的男人。他面墙而卧,睡得很香,对小肆这样经常昼夜颠倒的人来说,早上八点大概跟一般人的凌晨三点一样,都是正好眠的时间。
我很想叫醒他,跟他多说几句话,但想想作罢,一来不忍心打断他的睡眠,二来是我不知道叫醒他之後,两个人要聊什麽,或者说,还有什麽可聊。拿起便条纸,连几句话都写不出来,最後只能很简单地留下「帮我把门反锁」这六个字。放轻脚步,慢慢走下楼,推开公寓铁门时,外头阳光耀眼,我眯了眯眼睛,稍微适应一下,忽然惊觉,要把真实看得太清楚,原来是一件这麽不舒服的事。
整天都无精打采,杨姊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顺水推舟,我乾脆点头,说大概是因为那个来了,有点贫血。
「要叫男朋友给你补一补了。」她说,而我想起小肆昨天为我带来的一盒鸡精,只能苦笑点头。
整个早上,小肆都没有传讯息或打电话,他还没睡醒吗?又或者也跟我一样,尽管想说点什麽,却又找不到话说,所以乾脆不联络?我在午休时踌躇着要不要主动打电话,也许可以故做无事般,只是问他起床了没?顺便提醒他该吃午餐?甚至可以坚决一点,狠下心来,叫他把昨天带来的礼物,连同那把红色吉他都带走,我们大概就只能到这里了?是呀,结束吧,从今以後,你要跟哪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约会或上床,都不再需要我担心,也轮不到我吃醋了,就留给你的正牌女友去烦恼吧,好吗?我想了又想,电话在手上拿来拿去,最後终於什麽都做不成,只好又放下。
大约是在下午五点半左右,一天即将过去,已经开始准备收拾细琐,一堆工作也先暂时收尾,就算心情很不好,也别无去处,但我依然不想加班。走进徐经理的办公室,跟她报告了些今天工作的进度後,等六点一到,我准时起身。
但问题来了,下班要干嘛?我在天色还很亮的台北街头发着呆,一个到处都是去处的城市,其实也等於是一座哪里都去不成的囚笼,因为太多的选择,往往让人难以选择,尤其是像现在这种选什麽都意兴阑珊的时候,我甚至连找个地方灌醉自己都兴致缺缺。
『她今晚十点到台湾。』百无聊赖中,我在公车站牌边的椅子坐下,看着一辆又一辆,颜色、数字都不同的公车陆续进出,无聊中拿出手机,却看见小肆大约十分钟前传来的讯息。
看着看着,我试图从简短的文字中,去解读他的情绪,那是带着什麽样的心情,他写下这则讯息的?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这才惊觉,小肆往往很容易就能看穿我,可是我却完全看不懂他。我在回覆的栏位里,写了几句话,想跟他说,那你就好好把握自己的人生吧。写完之後我删掉,因为这样勉励的话,并不符合我的心境;『珍惜你所爱的,你会很幸福的。』这句话写完之後也删掉,我想不出有什麽祝福的理由,於是委婉些,我写:『原来这段爱情里,最该小心翼翼防范并排除的,是我这样一个配角。』写完,我又把它删了,这文诌诌的话根本看不出意义。
在椅子上坐得烦了,我起身往前走。街边何时开了这麽多家装潢或精致或简约,而气氛看来都不错的小店?如果再早一点发现,也许我可以约小肆一起来逛逛,有几家餐厅的质感似乎都不差,食物应该也很美味吧?一边走,一边看,漫不经心地,我每走几步,就拿起手机再看几眼。
「那支白酒你到底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就自己要开来喝罗。」结果江涵予一通电话,打断了我陷入迷宫的思绪。
听到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我忽然停下脚步,有一种眼眶湿润的感觉,这家伙……我想问他:这时候了,都到这状况了,你还要对我高唱恋爱绝对自由的理论吗?如果对方已经有女朋友了,你倒是说说看,你这理论是不是还适用呢?我现在已经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墙角边,眼看着心爱的男人就要去机场接他女朋友了,你还有什麽好建议?我处心积虑想排除所有可能的障碍,结果何其讽刺,小肆的爱情中,最大障碍原来就是我本人。江涵予呀,你看现在该怎麽办?
「喂,你有没有在听呀?」电话那边传来江涵予的叫唤声,把我从纷至沓来的思绪中唤回。
「酒精浓度高不高,能不能一喝就醉?」我想了想,问他。
「酒精浓度的高低只能决定它入口的滋味,醉不醉,看的是喝酒的人带着什麽心情喝它。」江涵予说。
「那就帮我留着吧,晚点打给你。」叹口气,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所有挣扎只怕都是多余的,一切的为难也都是不必要的,我这麽迂回地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免不了要走到终点,而终点没有精彩圆满的结局,只有让人错愕、傻眼,而且还充满讽刺的场面,我完全无法想像,这居然是收场的方式,没有小蔓担心的长远经济问题,更不是因为小肆摇滚乐手通常象徵的负面标签使然,我们只是很纯粹地,跟世俗间司空见惯的爱情故事一样而已,殊无动人之处,也没有半点轰轰烈烈的戏剧效果。
手机没有收进口袋里,我仰头,天色终於开始暗了,又是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世界还在运作着,人们依旧忙碌,而我伫立在街边已经很久。如果,如果这就是结局,那我在被迫收起爱情之际,是否还能有一点资格,去卑微地要求些什麽?倘若眼前已经是幸福的尽头了,那麽,我能不能在这终点之前,还拥有最後一点什麽?
慢慢抬起脚步,走进捷运站,不往回家的方向,我茫然地挤在车厢人群中,跟着人潮进出,终於来到这里,并且打了一通电话给他。
「你怎麽来了?」已经换好衣服,看来一副正准备要出门往机场去的样子,小肆脸上带着错愕。
「可以不要去吗?让她自己回台北就好。」我怔怔地看着他,「最後这两个小时,可以留给我吗?」
-待续-
原来人在爱情的尽头,想要的也不过就只是一点温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