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回去吧,严杀。你要是回去了,下回再见,你便是被你忠了一生的大宣朝,抬出来祭北枭军士的响箭,最终,如一只渺小蝼蚁,埋骨沙场,死在我面前。」
玄音目送他时,平静的告诉他。
「不信,是吗?你等着看。我与天争腻了,横竖永远争不过天命留不住你,你爱怎麽做,任凭你去。」
叶桢握她的手,柔声劝慰。
「公主,莫要为此伤怀。」
她没躲开,像是真的与他纠缠得累了,不肯再说任何一句话留他。
「没有什麽好伤怀。我累了,回房吧。」
严杀目送她的背影,玄音不想再多看他,因而没有看见,他的眼神温柔怜悯而再无锋芒棱角,深情如注,浑不似只与她相处了这一个多月,更不像是在看一个死敌的眼神。
但,叶桢回头多望了他一眼,不过一眼,内心疑云大起。
玄音,我会回来的。
大宣朝遣使北上,迎回二皇子和他,返国之後,佟安没有放过他,造的谣如天高,说他毫发无损是因勾结北枭妖女,不可再信。
果然,帝王对严家愈来愈猜忌,愈来愈淡薄。
他什麽也不争,亦不再为此愤慨伤怀,因为他忽然心头雪亮的知道,他究竟为何而生。
他唯一争了的,只有一件。
三年休养之後,帝王意欲挥军再征北枭,他愿随军,不做将领、没有兵符都无所谓,让他戴罪立功。
帝王准了。
这次大将不再是二皇子,却是二皇子一派的武将,陈迟。一路上,陈迟对他不曾少了羞辱,严杀照单忍下。
正如玄音所料,再相见果然是战场。北枭的随军,是她。
起初,大宣屡战皆捷,很顺利的推入北枭腹地,占领了这座柴城,但,北枭军自从有她出现後,战况就变了。
玄音红衣飒飒,运筹帷幄调阵遣兵,长鞭往哪挥,就是哪一处被攻得溃散,震慑大宣军,眼看耗费不少兵力才攻下的柴城,就快要守不住,陈迟终於收起轻蔑心,动了阴毒的念头。
「北枭妖女,你收过的面首在此,正是有他带路,我军才能毫无阻碍势如破竹的攻到此处!如何?现在後悔了吗?」
城墙上,支起一杆长柱,严杀被绑在长柱上,向不远处驻紮的北枭炫示。
陈迟是二皇子的人,严杀早知自己不会活着回去,只是这样的结局,连他大宣的士兵每一个都对他露出轻视至极的眼光,比平静的北枭军更恨不得他死,这倒是他前半生从没想过的屈辱死法。
严杀淡然一笑,唇角一动,就是一注瘀血从嘴角滴落。不知是陈迟对他还有忌惮,还是佟安的命令,他被绑上来之前,已被挑断手筋脚筋,丹田受重击,连喊话的气力也没有,只是让他在这里撑着故布疑阵,直到油尽灯枯。
好像遇上她之後,他的一切信念尽毁,无数羞辱加身,到现在,他已觉得她给他的一切都算不上什麽羞辱,真正污他毁他的,是他活了三十年来对大宣盲目的愚忠。
烟硝散尽处,他居高临下一眼就见她一身红衣,策马出帐,与她并辔齐驱的自是叶桢。
她满目嘲弄,怨恼,彷佛在说:「你看,总是不听,这下应了我当初的谶,至死忠於你的国,你这便开心了?」
风转大,明知她不会冷,叶桢仍细心解下自己的白袍,露出袍子内与黄沙一色的劲装,为她加衣,挡去风沙。
然後,他亲昵的附在她耳边说话。
玄音浑身僵住,回首再望严杀一眼,终究木然的,对叶桢点头。
严杀笑了一笑。
很好,这一生,有个人这麽爱她守她,终於有机会,了结这十世的轮回,也了结她自囚之苦。
「公主,你知道严杀此人,与其受此辱,不如速死。他已受了致命伤……我去给他一个痛快,可好?」
「随你吧。」反正他每一生,都是这麽死在她眼前的。是不是她派人动手杀的,没有差别。
狂风沙再起,大宣士兵都被迷了眼的瞬间,叶桢隐身风沙之中,鬼魅一样的攀在柱上,一柄尖刀抵在他脸上,厉色。
「你不是严杀,严杀不会这样看她。你是谁?那时究竟想对她说什麽?」
「我是谁,不重要。你知道她是寒峰冰晶化身的傀儡,髓血耗尽就会死,那是因为,没有一颗赤诚的心替她留住髓血。不想让她死,你就剜了我的心,完整无伤的心,拿到峰顶泡入冰晶髓中,三日三夜後化心为晶,你想个办法,取乾她体内七十二红点的髓血,在她假死之际,剖开她心腔,将那颗心放进去……她会忘怀过往纠葛,真正活得像人的一生,会老会死,不再是不老不死的妖……你这生都要待她好,能吗?」
叶桢默然,迟疑一会,终究在风沙转弱前,一刀破开他胸膛,在严杀苍白扭曲的神色里,尽速挖出那颗还有余温仍在跳动的心,几刀俐落割断血脉,免他受苦。
「能。」
至死,到那双柔情的眼眸逐渐失去生命的光采後,严杀都看着那袭红衣的背影,如凝视自己永生的守望。
大败宣军,玄音主动向北枭王辞行,撤了那个宅邸的阵法,一瞬间,江南美景的虚像灰飞烟灭;犹如失去求生意志的她。
她不老不死,有识以来不曾病过,但她如今,真的病得孱弱无力,叶桢失踪几日後,夜里忽然回来,潜入她房中,痴痴望着她的形容憔悴,一声喑哑的得罪,竟大胆拂去她衣袍,她裸身偎倒在叶桢怀里,叶桢竟早有准备,在她的命脉上一一扎了空心金针,逼出髓血。
她的意识愈来愈远,不想再与天争。
叶桢嗓音乾颤,一声又一声,喊她的名字。他说了很多话,最後甚至对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发出几声呜咽。
但她无意去听。
与严觞的纠缠,可以结束了吧。
叶桢守了她许久,原来是想要她一身冰晶髓,事已至今,就给他,又何妨。
*
玄音,是我。
啊,严觞?怎麽今日如此一本正经?
你不是说过,只想与我一同过凡人的一生吗?玄音,我找到方法了。
什麽方法?
我参详良久才晓得,天地晶石所制的傀儡如你,化人後本来就不老不死,唯有一颗忠诚不移的炽心,才能替你凝聚晶髓,换来凡缘一世。
忠诚不移?呵呵,世上哪有此物!严觞你别去想那些,不如你转念想想,该如何让你也同我一般不老不死吧!这样一来,或许还快些。
呵呵。傻孩子,你如今已有了心,拥有货真价实的一世了。可喜欢?
喜欢……咦?严觞,你要去哪?我有了心,你为何反而要离开?那我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不要这心了,我要你!严觞!严觞──
*
「啊!」
一声惨叫,她从梦魇里惊醒,身旁立刻有人扑上来,喜极而泣。
「玄……嫂嫂!嫂嫂!你醒了!太好了……」
「你,是谁?我是……谁?」什麽嫂嫂?
身下不断晃摇,她茫然一看,才发现是在马车上。
「我是楚嫣呀!嫂子,哥哥是北方长寒山的采石匠,自你嫁来後,这几年体弱多病不适北地苦寒,哥哥便决定攒够了钱,举家迁到南方……」
「你哥哥……你哥哥……我的,丈夫?我怎麽会……头好痛。」
「嫂嫂,你昨日上马车时头晕不小心摔倒,撞了头,记不得人了吗?怕是撞伤了!昨日落脚处只是一片荒地,又没有大夫,哥哥这不正赶着进城,给你找大夫!」
车前一声轻吁,停了。
「楚嫣,客栈到了。你吵吵嚷嚷做什麽?不要扰了她。」
「不是呀哥,嫂嫂醒了,但还不能动,你快来抱她上楼,我驾车去停!」叶楚嫣一溜烟窜了出去,她总觉得,叶楚嫣的眼神莫名的闪烁,好像有些不敢与她对视似的。
但,她看见自己醒来时的欢喜,又绝不像做假。
敞开的车门,钻进他半个轩昂的身子。
「……娘子,你不能走,我抱你下车,可好?」来人俊朗英气,柔声如此问她时,颊有薄红。
她张了张嘴,脑中拾起两个字:「你、你是……是,叶桢?」
叶桢的眼神霎时就亮了。
「你记得?你记得!」
她莫名奇妙。「你是我夫君不是吗?记得自己夫君的名字,这麽奇怪吗?」
叶桢狂喜,整个人钻入车厢,果真打横将她抱在怀里,紧得像她随时会跑,而她贴着他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跳……激动得真不像抱一个已结褵多年的发妻,更像偷情怕被察觉的紧张。
她想笑他,但嘴角一勾,不知怎麽掉下的是眼泪。
「叶桢,我觉得不对,怎麽都觉得不对!除了你的名字,我什麽也不记得了。为什麽?我是不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是不是?」
「……是。」他将她抱得太紧,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过不要紧,重要的东西,往後都还能有,我全都捧到你面前,一项都不会漏。」
「有星空吗?」
「有。」
「有牵牛织女星吗?」
「有。」
「有鹊桥吗?」
「有。」
「有江南的曲水园林,茂林修竹、假山灵泉吗?」
「有。」
呜……
叶桢什麽都温柔的允她顺她,她却只想哭,痛哭,
「我能,哭吗?」
「能,哭个痛快。」
声嘶力竭,她哭得像新生的孩子,她觉得奇怪,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因为,似乎有一个人会温柔而冷静的拍着她,说:「莫哭,伤身。」
那个人没有了。
往後再也不会有人要她别哭。
*
青年道士手持一串风铃,走到江南这座园林的深处,他将风铃放在耳边,阖眼凝神,细听了许久,铃穗被风吹动,但明明没有发出半丝声响,他却听得偶尔蹙眉,偶尔叹息。
「原来是这样。」
嘤嘤嘤嘤嘤嘤──
风里又传来像孩子被抛弃的惊慌哭声。
他走到林子内的一处陈年小荒塚,只剩土堆,也不知埋的什麽。
「是这里了。」
从背囊翻出小药铲,愈挖愈深,哭声就愈是近在他耳边,终於,挖出一个坛子,坛子上有镇压符,但常年埋土,朽烂无效了,那颗由冰晶炽心化成的灵物,便哭得怨气冲天,吓坏如今住在此园中的李员外一家。
拍开坛封,那颗蛋形的冰晶炽心,痛哭的扑到他怀里,左蹭蹭,右蹭蹭,娇声大哭:「我怕黑好怕黑!为什麽把我关着?这儿只要有人走过我就哭,哭着要他将我挖出去,怎麽哭了三个月才挖,好坏!好坏!我吓死了……」
不知好歹的娇纵妖蛋,直蹭得素来有些洁癖的他,头皮发麻,深恐衣服会沾上鼻涕眼泪──
还好小妖灵还不成气候,只在他衣襟上留下几滴透明水珠,兰麝之香淡淡。
是冰晶髓啊。
想起铃灵方才对他娓娓道来的故事,他慈眉善目的文雅面容上,不禁有一时的怔愣。
拎起哭闹不休的小蛋放在掌心,他对它说话的声音不自觉便放轻了。
「别哭了,伤身。」
这句话如咒语,表壳光滑彻亮如晶的透明小蛋收止哭声,也不弹跳暴躁了,像是呆了一样,乖乖的任他抚摸。
捧着蛋,他走回李府大厅,展开掌心之物向厅内惶惶的众人说道:「怨气已收,聚在此中,往後府内不会再闻小儿夜啼。」
「是,是!谢谢小道长,谢谢小道长!」众人都是有耳朵的,真真切切的听到刚才这小道长孤身走进哭声震天的後院,哭声先是愈来愈响,後来道长只低声说了几句话,也不知是不是念咒什麽的,哭声便止住了。
李员外当然喜不自胜。
「不知小道长收妖酬金几何?老夫这便去张罗……」
「不必,」陌清悉包起掌心那颗蛋:「但这妖灵须得有人镇压,我便带走了。」
「是,是,当然好!」
陌清悉继续走上他没有目标的路。
现在多了一颗手感挺好的蛋,他一路将它握在手中摩娑,不愧是冰晶,怎样焐也焐不热。
良久,小蛋怯生生的问。
「你是个收妖的?我我是妖吗?他们好像都很讨厌我是吗?」
「是。不是。是。」
陌清悉的省话,让智慧未启的小蛋想得一阵头晕,但最後,绕来绕去它终究还是弄懂了大家确实讨厌它。
「真的?他们讨厌我?真的讨厌……」
耳听得这颗罗嗦的蛋又要嘤嘤的哭了,陌清悉两指拍了它的蛋壳顶,清凉的声音道:「若非他们怕你,我便不能带你走。你想回去?」
蛋歪歪斜斜在他手心滚了几圈,大约是拚命摇头的意思,激动得险些滚出他的手掌摔掉。
「那……收妖的,你,你带我走是因为,你喜欢我吗?」
他的蛋壳顶又被拍了两拍。
「陌清悉。」
「呀?」
「我不叫收妖的。陌、清、悉。」
修长的指尖在他的外壳写三个字,外壳上痒痒的,小蛋又咯咯咯的笑滚了。
「清悉收妖的。」
「陌清悉。」
「收妖的清悉。」
「陌清悉。」
「喜欢蛋的收妖的清悉。」
……
陌清悉拿起那颗罗嗦蛋的蛋尖尖,无言按按自己的太阳穴。
不愧是冰晶,一按神清气爽。
可为什麽,这颗异种冰晶蛋都还没孵出仔来就这麽多话呢……?
他果真不该看这颗难得的冰晶蛋快要孵出妖灵了,就好奇的带走,若是孵出来一只和现在一样多话的小妖怪,那该如何是好?
我是蛋~蛋喜欢喜欢蛋的收妖的清悉~
一路上,陌清悉发现路人都以惊慌的眼光避开他。
因为,他们都听见,这个看似端正清朗的小道长,一路欢天喜地的,发出五音不全的歌声:
我是蛋。
我是蛋*****蛋*****蛋***蛋蛋蛋*****蛋收妖********
陌清悉唇角一勾。
好吧。让他不必挤在人群里,勉强算这颗蛋优点一笔。
以後他和这颗蛋要一起过的小日子,还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