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我体会到眼神交会的感觉,是证明我灵魂存在的唯一。
我没听怀明的话,依然去机构办理注销,手续很简单,困难的是面对卫服人员冗长的关心、劝导。注销的例子不是没发生过,但少之又少,无爱者很少会放弃安排,会注销不是因为亡故,就是得到普通人仅少的机会愿意与无爱者携手走入婚姻。可是面对我这种无端注销且毫无原因不愿继续接受安排的人,他们费了很大心思想打消我的念头。
我父母难得联系关心,可是他们表达不出多少疑惑或不满,只能再次强调机构想表明的立场。机构安排我三个月再回去一趟,这段时间他们希望我好好想一想。
打从懂事开始,我跟机构就结下不解之缘,除了父母,我最先知道的地方就是「全球马库斯氏症台湾区研究机构」,人们简称无爱者机构,隶属美国MRO分部。
无爱者需注射的药剂会分派各大医院,但无爱者机构就在台北,我会直接回去。不仅每个月要回去注射药剂,每三个月还有无爱者交流日,每年卫服人员探访,更别提机构办的各类活动,我几乎算是在那里长大。就学期间,无爱者出现的种种问题,校方最先联系的不是父母而是机构,我们会有陪着解决问题的卫服人员。
无爱者在全球比例占了两成,两百多年前台湾总人口数达到两千五百万余人,现今人口不到一千五百万,无爱者就占了将近三百万,比例之高没有一个国家不重视无爱者的问题。
知道我注销,怀明有一段时间对我不闻不理。他不是没对我生气过,或者该说,他因为关心时常对我生气,但绝对不会说出口的气话,就是与我断交。
每周三天下班,我必须利用公司的健身中心藉运动促进体内丧失的物质生成,怀明多会在这两小时将酒馆交给员工照应前来陪同,顺道照顾自己健康。只是这次他不知是否太过生气,整整一个月我没见他出现。
我独自在室内运动,有时望着同事彼此交谈,想这时候怀明通常会在一旁聒噪,现在我觉得太安静。我不是没有交流的人,不过公司同事是工作上交集,没有更深入的谈话,或者他们对无法提高我谈话兴致的行为已意兴阑珊。
在公司餐厅用餐,无爱者会静静找一处坐,自己吃饭,不像普通人会聚在一起。只是孩时会出现欺凌的行为,出了社会大家都是成年,极少再有这类行为发生,他们换了别种方式,冷漠。
我的工作很呆板,是知名药厂附属的疾病研究实验机构。工作的范围当然是针对马库斯氏症,我想藉这个工作机会找到治癒马库斯氏症的办法,找到自己灵魂所在。
用完餐,我穿上白挂返回研究室,跟寻常一样比其他人早半小时进入,却发现桌前有两个外国人肆意翻阅物品。我走去,那两人立时停手,转身与我互望。
我望见他们胸前粘贴核准进入的证明,第一重把关是警卫也由他们放人,第二重是电梯,进入厅间後得步入一道短廊,这是第三重。最後一道来到各研究室,再度会有警卫验证。他们如今能走到这里,身分无庸怀疑,但我仍必须做最後验证,确定警卫放行之处正是这里。
当我伸手要确认,对方很自然巧妙地搔搔鼻子,立即开口:「是叶先生吧,我们是MRO派来,得到贵机构同意想借阅一份研究资料。」说话的男人一头棕发,湛蓝色眼珠,有着令人无法逼视的俊朗相貌。难得是他的中文说得非常流利,几乎快听不出外国腔,让我不禁猜测他是不是在台湾土生土长。
「二位请先展示MRO个人身分证明及敝机构核准文件,等我确认无误会与二位配合。」
「没问题。」
那两名外国人互望一眼,接连举起手腕,手腕的信息环立时展现影像,有那两人来自MRO的资讯。但他们几乎两秒就关闭,别说仔细瞧,我连验证都没时间。那棕发男人已从信息环抽出针状物,插入我桌上的小孔,公司发出的核准文件立即投射而出。我伸手要输入密码确定真伪,倘若无误,信息针会立时接受我的密码,将讯息即刻传回警卫,表示我已验证。
那男人竟又收回,动作之快让我无法反应。我暗暗打量他们几眼,双手反背,悄悄按下信息环发出警示,听他又道:「请叶先生配合,我们想借阅贵机构编码TWMD-HI0199-TPEAD1254的资料。」
「我们没有这个编码。」
「不可能,一定有、有这份......资料。」另外一名金发男人终於开口,中文听得懂,却不如那棕发男人说得流利,最後索性用英语与我对谈:「我们手头上的讯息,叶先生有这份研究资料,请你配合。」
「今年是2253年,照先生所说,这份研究资料是明年的编码,明年的资料我都没记录过怎麽配合?我一直无法证明二位身分,你们的举止怪异,请等在此处配合敝机构调查。」我早在心中数秒,再一分钟警卫就到了。
「54,原来是年份。奇怪,但教授明明说让我们十一月过来,没道理说错时间啊......」那棕发男人喃喃自语与金发男人互望,冷不防同时望向我,瞬间我感到耳内强烈刺疼。
等我清醒,眼前印出几张同事的脸,着急询问我有没有受伤。我对自己怎麽昏的有些茫然,一点印象都没有。警卫问话,我将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出,却得到机构并没有发出核准进入的通知。警卫匆匆调阅出影像,有我与那两名外国人的身影和对话,我看见自己不知何故倒在地上,他们仍是原处不动。
机构大门没有他们进出的踪迹,彷佛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这里,我昏倒不到十秒,他们避过监视的死角不知从哪儿逃了。几乎前脚一逃,警卫与几名同事就赶到,都没撞见那两名可疑的外国人。
警卫叹气,表明会将此事报告上级,也称赞我几句机警,虽然来不及逮到人。
下班後我来到酒馆,怀明仍面无表情自顾自做事,帮我倒酒後就退开。我安静喝酒,却不禁望着酒馆入口,看着一个个陆续光顾的酒客,有时会忽然想起那晚的女人。我发现除了父母之外,那女人成了我第三个偶时会自发性想起的人。
消磨时间之际,又有女人前来跟我搭讪,我试探提出接吻的条件,怀明比之前看来气愤,但我只是想再嚐嚐动心的感觉。条件被陆续几个前来搭讪的女人拒绝,我不以为意,直到又遇见肯尝试的女人,只是这回我什麽都感觉不出。
我没将反常告诉怀明,之後几次来酒馆,我又遇到几次机会,但所有感觉都再嚐不到,女人嘴中的香甜全都消逝。我终於确定自己不对劲,怔怔喝着酒,洋酒的辣刺激着味觉,不是我的舌头出问题,也许是感觉被抽乾。我再不肯跟女人接吻,她们的搭讪我也直接拒绝,怀明不明所以,以为我这是好的转变,劝我回机构重新安排对象。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代价,或许我把一辈子能感受到的情感在一晚全数耗尽,早在度过那一晚後,我已躺进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