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吊环,身体随着公车微微晃动。
正前方的座椅上坐着一个正在讲电话的女孩,她和电话那端男友的争吵似乎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音量不自觉的节节升高,手指还焦躁的抠着椅背。然而此刻,我却无心去注意她前男友是否乐胜现任男友,或是椅背究竟会不会被抠坏的问题,只能全神贯注的试图控制胃里泛起的阵阵波浪。
无视於我的努力,司机大哥猛然一踩刹车,胃里的小波浪立刻翻成滔天巨浪。
「……我真佩服我自己的意志力。」
听到我虚弱的发言,站在身旁的平子皱着眉开口:「各人造业各人担。」
我是只要睡眠不足就容易晕车的体质。
昨晚睡前我原本只打算稍微翻一下新买的小说,没想到那个作者的伏笔实在太曲折、太难猜,等我回过神来时,时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两点。那时我并不以为意,反正今天和萌萌、阿惠约的时间是中午,没想到楼上一早便传来阵阵钻墙壁的施工声……
今天不是假日吗!?
『我看还是骑车比较好,我载你。』
看着如同幽灵般在客厅放空的我,平子如斯建议。然而电影院附近实在太难停车了,例假日的难度更是上升到奇蹟等级,所以我还是坚持搭乘公车,不用停车还可以救北极熊。
我想,现在的情况大概就叫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那句话可以这样用吗?」
面对我微弱的反击,平子只是冷哼一声,淡淡地说:「喔?很有精神嘛。」
不待我回嘴,司机大哥一个煞车立刻让我乖乖闭嘴,闭上眼,专心致志的不让胃里波涛有成为海啸的可能。
鱼仔,就快到了,你一定可以的,要撑住!
正当我在心中催眠自己时,一只手悄悄按向我的颈後,不轻不重的按摩着,恰如其分的力道让我不禁眯起眼,晕眩的不适感似乎也减轻不少。
我抬眼看向平子,他无奈的看了我一眼,又将视线移向窗外,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
一贯的心软。
为了不失去按摩的服务,我只敢在心中暗自窃笑。
「……公车上随便一个男的就比你体贴一百万倍!!!」
前面的女孩怒吼着挂断电话,以一种怨怒中带着不甘的表情瞥了我一眼後,低头凶狠的戳着起手机萤幕。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麽?
我的嘴角不禁微微抽动,而平子不知是没感受到还是完全不在意,依然揉着我的後颈。
而且,为什麽是瞪我?
好不容易下了公车,迎面扑来的冷风让我不禁打了个喷嚏,晕眩昏沉的脑袋却也因此清醒不少。揉了揉鼻子,我和平子走进学校大门。
萌萌早上必须要跟指导教授meetimg,预估中午会结束,所以我们约在学校集合,吃过午餐後再一同前往电影院。我和平子到达哲学系馆时,阿惠已站在一旁的水池边。
「meeting还没结束吗?」
阿惠摇摇头,把手机递到我们面前,萤幕上显示的是来自萌萌的简讯,简讯上只打了「救命啊」三个字,外加一排惊叹号与另一排大哭的表情符号。
「……meeting的时候可以传简讯吗?」平子皱起眉,问了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呃…我想那代表他很好。」我回答,还有时间偷传简讯,想必非常有余裕。
「或是直到他传简讯前。」
阿惠合理的推测让我们顿时陷入一阵沉默。
不过,应该出不了什麽大事吧?
大概。
*
「……鱼戏莲叶北。」
望着水池里游来游去的鱼群,我在心中从〈鱼儿水中游〉、〈白浪滔滔〉一路唱到〈江南可采莲〉,并且重复了无数次的「鱼戏莲叶东西南北」後,还是盼不到萌萌的身影。胃里的波涛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饥饿感。如果萌萌再不出现,我可能只能想到生鱼片、盐烤秋刀鱼了……
正当我考虑先去便利商店买些什麽的时候,萌萌终於出现在系馆门口,步履蹒跚地朝我们走来。
「你也太慢了!」我忍不住抱怨:「是想放我们吹风吹多久?」
「我宁愿站在这里吹风,也不要在里面被五雷轰顶!」萌萌一脸悲愤的说。
「我看那是你偷传简讯的关系吧?」生性认真的平子紧抓着方才的简讯事件不放。
「才没有──呜……」
萌萌的否认才刚起头,就立刻被阿惠狠狠的弹了额头。
「那就是你自己论文的问题了。」阿惠冷笑几声,指着水池里鱼群说道:「我们看鱼看到都快睡着了,还不请客以示负责。」
「什麽!?看鱼有什麽不好!?」萌萌忿忿不平地摸着遭到攻击的额头,一手跟着指向水池,「你看!鱼游得这麽开心,比看着凶神恶煞的老板好吧?」
「你又不是鱼,怎麽知道牠们很开心?」阿惠回嘴。
「你又不是我,怎麽知道我不知道!」萌萌不甘示弱。
「我不是你,所以不懂你;你不是鱼,所以你也不知道牠快不快乐。」阿惠不耐的摆摆手,「就是这样!」
「是吗?」萌萌看来完全没有想到此结束的意思,「那话说从头,你问我怎麽知道鱼很开心,我就是在水池旁知道的!」
「噗……」
在旁边观战许久的我终於忍不住大笑出声,这两个家伙以为自己是庄子跟惠施吗?
「没想到我在有生之年能亲眼见识濠梁之辩。」我笑到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阿惠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像是会意过来一般,面色铁青的瞪着一脸得意的萌萌。平时辩才无碍的阿惠,不知道为何遇上萌萌便屡遭挫败,只能说是一物克一物吧?
「你们这是set好的吗?」平子嘴角微微抖动,完全是全力憋笑的表情。
阿惠双唇紧抿,带着杀意的眼神缓缓自萌萌身上转移过来。
「…咳,先别说这个了,我好饿,要吃什麽?」
在阿惠恼羞成怒前,我赶紧转移话题,一边还推着平子的背前进。
毕竟,我们跟鱼群都是无辜的。
最後,因为赶时间的关系,没来得及敲萌萌一顿午餐,只敲到了爆米花跟可乐,本来以为萌萌会不甘愿的哀哀叫,没想到他付的倒是很爽快。
『钱财乃身外之物啦!』萌萌狠狠咬扁吸管。
今日的电影之约其实是我提出的,看的是「悲惨世界」。电影翻拍自同名音乐剧,音乐剧又是改编自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同名小说,藉由一名改过自新的罪犯的故事,反映十九世纪法国社会的腐败以及人民的苦痛。几年前看过十周年纪念的音乐剧版本,开头那一声声呐喊似的祈求彷佛直接撞击在我心头:
Lookdown,lookdown,
You\'rehereuntilyoudie
虽是央求,却又几乎已经绝望。立刻震慑了我。
如同剧名一般,它所展现出来的确实是充斥着绝望、挣扎、苦痛的悲惨世界,对於人民来说,时间流逝的意义只是更靠近死亡而已。
Onemoredaystandingabout,whatisitfor?
Onedaylesstobeliving.
但在这种氛围之中,却又隐藏了许多美好的事物:亲情、爱情、信仰,如同潘朵拉的盒子,在不幸之中,希望闪闪发亮,苦难终会结束,化为最後一句铿锵有力的──
Tomorrowcomes!
自释出将拍成电影的消息那时,我就一直非常期待。而电影也没让我失望,采用现场收音的拍摄方式,让感情表达得更加深刻,更加打动人心。走出电影院时,脑中还回荡着最後壮阔的大合唱。
「尚万强不愧是金钢狼啊!」
在回家的公车上,我们依然讨论着电影的剧情,而萌萌的感叹,却立即摧毁了感动的余韵。
「……谢谢你的感想。」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不过,先不说平子,我还真没想到你们会答应陪我看悲惨世界。」
「啧啧,你眼里果然只有平子。」萌萌拇指朝後地比着他和阿惠,骄傲的说:「我跟阿惠也是铁铮铮的文艺青年啊!」
「那是什麽诡异的修辞。」
明显不想被萌萌归为同类,阿惠往旁边跨了一步。而萌萌更是故意地黏了过去,还伸手抓着阿惠的手臂不放。眼看萌萌和阿惠就要在公车上打闹起来,我只好清清喉咙,试图扯开话题:
「是说,贾维跳下排水口的那声『啪叽』也太写实了吧!」我边说还边摸着脖子後,光是听就觉得很痛。
「骨肉撞击的声音有助於贾维之死的震撼性。」阿惠面不改色地说道。
「……谢谢你的说明。」
初识阿惠时,我以为他是个正经的人,但时间证明能跟萌萌当朋友的人都不是正常人。
……等等,我好像不小心骂到自己了。
「不过啊,贾维居然就这样自杀了,真是难以理解。」萌萌摆摆手,一脸不以为然,「真不知道该说是偏执还是顽固……」
正当我想点头同意时,平子忽然开口:
「大概是因为长久以来的信条被彻底打破了吧?」平子看向我,似乎是在寻求认同,「也不是不能理解。」
「嘛……确实不是不能理解啦,但是理解跟认同是两回事。」我露出苦笑。
「没错没错!」萌萌连连点头,「他只是以自己的标准强加在大家身上而已,不过是种自大。」
平子不可置否的耸了耸肩,没再说话。虽然明白平子和萌萌都不是会介意彼此意见不同的人,不如说,我们四人的个性本就天差地远,但瞬间沉默下来的气氛还是让我有点不自在。我带点尴尬的看了阿惠一眼,阿惠会意的接着开口:
「自大就自大,什麽叫做『是种自大』?」阿惠用鼻子哼了声,以他最在意的「名不符实」展开攻击,「不然你所谓的『自大』是什麽样的『自大』?」
「……阿惠,老是在意那种事是会秃头的。」
「什麽!?你有什麽根据这样会秃头?」
「你这麽执着於秃头的根据更会助长秃头喔……」
听着越来越让人搞不懂重点的争吵内容,我一边陪笑,一边在心中感谢阿惠的牺牲奉献。
能跟萌萌吵架的人只有你了!我们一辈子都是好兄弟!
下了公车,萌萌和阿惠走在前面,依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我刻意放慢脚步,直至和平子并行。
「干嘛?」未开口,平子便抢先问道。
「你太认真了。」我拍了拍他的肩。
「我只是在想,坚持自己的原则到底对不对。」
「那要看是怎样的原则吧?如果只有自己觉得是对的,又要强加在别人身上,或是逼死自己,那坚持有什麽意义?」
如果所择之「善」,只是自以为的「善」,那麽对於他人来说,不过是「固执」罢了。
再者,所有的标准都是相对的,即使是所谓普世的准则,也有可能只是多数人的暴力。
「坚持很重要,随和也很重要。」我下了结论。
「那万一我是对的呢?」平子停下脚步,有些挑衅的看着我,「众人皆醉我独醒。」
「那也太寂寞了吧。」我举起手臂,微屈手指,彷佛握杯,「不如一起乾杯吧!」
「哈。」
平子笑了笑,重新跨步走向在不远处朝我们挥手的萌萌与阿惠。
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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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句是王绩的<过酒家>
我爱濠梁之辩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