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三天十八小时六分三十秒。」我看着手腕上的电子表,以充满戏剧性的口吻对室友读出上面仍在不停前进的数字:「平子,你居然这麽久没回家了!?」
「你有病阿!?干麻算的这麽清楚?」平子捧着便当转过身来,朝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回答。
「你才有病,你不是每个星期都会回家吗?」我不甘心的瞪了回去,然而平子只是用鼻子哼了几声,接着又继续捧着便当发呆。
我和平子当了三年的室友,现正迈入第四年,我念的是中文系,而他是理工学院的,真不知是哪来的缘分?平子每个星期都会回家,就连忙碌的期中、期末周也不例外,刚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很恋家,後来才知道他父亲曾经中风过,他回家是为了照顾父亲,随着我们越来越熟,对平子的家庭又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他的母亲是继母,嫁给他父亲的时候还带着和前夫生的儿子,最奇怪的是——平子叫他的继母为阿姨。
「她说她不习惯我叫她『妈妈』。」
平子淡淡的这麽说,但我觉得他的继母根本没把他当儿子看,平子很少提起那个继母的事,即使提起了,也没有太多的评论,可是我总是的觉得所有的好处都给了他的「弟弟」,举例来说,去年他弟上了大学,吵着要台机车代步,结果居然是平子让出了那台他打工买来的机车。
「你不用回去照顾你爸吗?」我不屈不挠的追问,上个月我到图书馆借楚辞报告要用的书,刚踏出大门就接到平子的电话,说他父亲又中风了,他必须回家几天,等我回到宿舍时,房间早已人去楼空。
「嗯。」平子发出了个呆滞的单音节,一边机械式的用筷子戳便当盒里的鸡腿。
接到平子电话後的第三天,他一脸疲惫的回到宿舍,简单的告诉我他父亲的情况算是稳定,不过以後大概都得坐轮椅,我还来不及说几句安慰的话,平子就已经在床上躺平了,接下来的那个周末,平子一如往常的回家,但在他再度回到宿舍时,就一直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然後再也没有回家。
「你真的病了。」我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说。
然後我得到了另一个呆滞的单音节。
「鱼仔。」当平子终於有一口,没一口的把便当吃完後,他突然开口喊我。
「干麻?」正和报告陷入苦战的我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其实我…你们中文系叫那个什麽…贬谪?放逐?」
「啊!?」我立刻因错愕而输入错误的注音,电脑「登」的一声发出警告音。
「我被放逐了。」
「…你病的不清。」把平子的话当作玩笑,我的手指继续飞快的在键盘上舞动。
「其实我被我爸赶出来了。」
键盘敲击声戛然而止,我转过整个身子来面向平子,脑袋因过度震惊而一片空白:
「你说什麽!?」
平子没有回答,整间房间安静的依稀可以听见隔壁寝的说话声,不知过了多久,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率先开口:
「我知道了。」我用力的自布满书桌的报告资料堆中抽出一本书,陈旧的书皮上以楷体写着「屈原传」三个大字:「你需要这个。」
平子微微皱眉,不明所以的盯着展示在我手中的书本。
「从有相似经验的人身上得到生命的力量!」我铿锵有力的说道。
平子依然没有说话,在他面无表情的沉默下,我的气势不由得折了半。
「…司马迁说的。」我有些尴尬的补充,希望可以加强自己的立场。
最後平子端起空便当盒,直接走出房门。
听见门板阖上的声音後,我无力的靠向椅背,我并不擅长安慰别人,刚才也只是在慌乱中想起个话头舒缓沉重的气氛而已,不过看来是失败了。
我有点沮丧的转回面向自己的书桌,视线正好落在被书堆挤到角落的桌历上,星期五的格子里被我用红笔写上「端午节」三个字,考虑了一会,我拨了通电话回家。
※
端午节的中午,我抱着宅急便的箱子,有些艰难的用肩膀把房间的门撞开。
「鱼仔!?」平子一脸惊讶的帮忙把门拉开:「我以为你早上就回家了!」
「我跟我妈说今年不回去了,因为我的室友有忧郁症倾向。」我愉快的将老家寄来的包裹拆开,拿出一串带着竹叶香的粽子:「我妈叫你多吃一点粽子,不要想太多。」
看着我手上的粽子,这阵子以来平子第一次自然的笑了,轻轻的踢了正蹲着拆包裹的我一脚,没好气的开口:
「…我才没有忧郁症。」
平子的反应让我松了口气,不知不觉跟着笑开。
「对了!我们等一下来立蛋!」
「立蛋?你是小孩子吗?」
「有什麽关系?好玩就好。」
对我来说,人生快乐的过也是一生,难过的过也是一生,所以有时候我真的不懂平子的多愁善感。
当晚,我们和餐厅的阿姨借了电锅,热了几颗粽子,跑到宿舍的顶楼边吃边看夜空,这是平子提议的,我倒是觉得很麻烦……
『到底谁是中文系的啊!?』
平子用这句话顺利的结束了我的讨价还价,他虽然是学理工的,可是骨子里却充满了浪漫细胞,听说他原本也想填文学院的科系,但在父亲的坚持反对下,只好挑了个不算讨厌的理工科系。
「半颗星星也没有……」我仰着发酸的颈项说。
「当然了,市区光害这麽严重。」平子一脸理所当然的站起身,用力踩扁喝完的饮料罐。
「那你坚持到顶楼来干麻?」故意跟我唱反调?
「看月亮,看天空。」平子背靠着栏杆,抬起头来看向天空:「看气氛。」
「你小心一点,这样很危险。」平子的动作让我看的胆颤心惊,顶楼的栏杆只到他腰部的高度。
「你是说这样吗?」平子边说边把仰着的幅度加大。
「平子!」我猛然自地上跳起,想立刻把平子拉回来,又怕随便冲过去会发生意外:「不要开玩笑了!这样真的很危险!」
「鱼仔,那天我回家之後,才发现我爸已经中风快一星期了。」
「什麽!?」
全身神经仅紧绷之下,我完全跟不上他跳跃式的话题,也许是发觉我根本无法冷静听他说话,平子的站姿才恢复正常。
「阿姨她故意晚了好几天才告诉我,所以我回家的时候,我爸早就出院了,那三天他完全没给过我好脸色,大概是觉得我是个不孝子吧?」
黑暗中我看不清平子的表情,但却能明显的感受到他的落寞。
「我弟还在我爸面前对我说:『哥,你该不会还在记恨爸不让你读文科的事吧?』。」
「都已经过这麽久了耶!他一定是故意的!」听到这里,我不禁替平子生气起来。
「我第二次回家的时候,情况不知道为什麽变得更加严重了,连邻居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然後,我就被赶出来了。」
「…这就是你不回家的原因?」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哽在喉头。
「我爸现在不能太过激动,既然他不想见我,那我还是不要回去比较好。」
平子没有哭,但我彷佛可以看见他的眼泪。
「鱼仔,你觉得屈原为什麽要跳汨罗江?」平子忽然这麽问。
「什麽屈原?」
「我看了你说的那本书。」也许是我看起来很错愕,他补充说明:「你觉得屈原为什麽要自杀?」
「…你先离栏杆远一点。」嗅出一丝危险的气味,我不安的开口。
平子朝我的方向前进了两步,然後站在原地等我回答。
「那个,不是因为他不能忍受和大家同流合污吗?」我回答的心虚,其实我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反正史记上都这麽写了……
「我问的是你的想法。」平子紧咬着问题不放。
我焦躁的抓了抓头,要是一个回答不好,感觉上就会出事,这种说法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情况让我陷入了困境,还好平子仍然很有耐心的站在原地,最後我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乾脆想到什麽就说什麽算了,边说边想吧!
「老实说,一开始我觉得屈原真的有病,明明知道楚王不是个好君王,还执着於美政什麽的,难怪最後会把自逼死。」我停顿了一下,确认平子没有什麽太大的反应後,才继续说下去:「我个人比较赞同渔父说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那句,你知道吧?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啦!」
毕竟,我的个性本来就是这样。
「那屈原呢?只是因为他很痛苦吗?」
「这个嘛……每个人的个性不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跟文献上写的一样。」要是平时,我一定会回他一句『谁知道啊!?我又不是屈原!』,但现在我却彷佛在被教授口试论文一般战战兢兢:「虽然我不太认同,但是我觉得啊…」
「至少他尽全力和现实奋战过了。」
我有些紧张的描绘我在做报告时产生的,那隐隐约约的感觉,说完後我自己也感到十分讶异,这实在是太不像我的风格了!幸好平子听完後并没有再做出任何令我惊吓的举动,而是茫然的移开视线,好像在思考着什麽。
趁他分心的这个机会,我冲向前一把将他往天台内侧拉,过度用力的结果,便是我们一起摔在地上。
「好痛…」我挣扎着坐起,一手不忘紧抓着平子不放。
一旁的平子躺在地上毫无动静,正当我开始惊慌他是不是撞到哪里时,他才出声:
「鱼仔,你回答的好认真。」
「你以为这是谁害的啊!?」平子的话彻底激起我的熊熊怒火,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大声怒吼:「还没有努力过的人凭什麽和屈原比啊!?那本书到底是哪个字鼓励你跟着跳的!?自然组看书都看错重点的吗!?」
压抑在我心中的话全数爆发,平子睁大眼睛,似乎是愣住了。
「你现在跳下去也没有人会吃粽子纪念你啦!」
一股脑的将想说的话全部倾泄出後,一阵莫名的疲惫感忽然向我袭来,放开平子的领子,无力的在他身旁躺下。
良久,身边的平子打破沉默:
「鱼仔,我觉得我真的有病。」
「……你该不会是醉了吧?」我躺着的视线正好瞥见那个被平子踩扁的铝罐,平子不太会喝酒,但那罐饮料的酒精含量明明就只有零点几,喝起来跟汽水差不多。
「大概吧?刚才是有点亢奋…」
那瞬间,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让平子沾到酒精。
「谢谢你,鱼仔。」平子偏过头来看着我:「还有,对不起。」
「不必了。」突如其来的道谢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不重不轻的捶了他一拳:「下次这种问题你还是观落阴直接问屈原吧,不要来问我。」
气氛一轻松,我也有了开玩笑的兴致,平子听了笑着说我也有病。
我耸了耸肩,没有反驳,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实在是寂寞的和我的性格不符,如果能让平子觉得还是有人站在他这边的话,有病就有病吧!
「话说你那句『你现在跳下去也没有人会吃粽子纪念你啦!』,很有喜感…」
「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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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子的家庭可以参考《史记.屈原列传》来猜谁是谁的原型
然後这不是转世
只是以他们为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