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秋之際 — 44

「问你,你怎麽会有这麽大件的衣服?」林宇侬洗完澡一边吹乾头发,一边转头问张书妘。

那件宽松的T恤正巧盖到女孩大腿的一半,剩下那瘦长白皙的腿部就暴露在外头,这麽看着感觉隐蔽衣物里的躯体也未免太诱惑人、太引人遐想了点。

「买的,当睡衣。」实际上那T恤有可能是罗浮宫、橘园、奥赛、古根汉…或是其他某一家国外美术馆的纪念品,家人出游就喜欢乱买东西,T恤张书妘不大穿,一开始就买大了两个尺寸想着直接当睡衣。

「哦…?」林宇侬不大情愿地应了声,张书妘听地很明白。

「怀疑我吗?呵,你觉得这件衣服有可能曾经属於某个男人?」

张书妘呵呵笑着从後头搂上林宇侬,逼得她拿不好吹风机,只好作罢不吹头发。

「我没有怀疑你。」林宇侬柔声说着转头,「好奇,乱问一通。」

「『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张书妘戏谑地说,环着女孩的手收紧。

刚洗完澡的关系,女孩身体热乎乎的,只隔着一层衣料感觉那身躯好像可以靠着触觉而依稀辨认,既熟悉、又陌生,使人屏息而胆怯,也使人激动。

「抱好紧。」林宇侬说着,嘴唇贴在张书妘颈子上,「你抱得好紧,好像我会逃一样。」

「你会逃吗?」

你敢说你永远都不会放弃?即使要等待、要煎熬,你都不会离去?

她居然说林宇侬自卑,这是哪来的不安全感?张书妘在心底对自己摇头,她是不是又像个小女生一样质问、一样无理取闹了?

快乐的时刻,便什麽都不想,即使天空正焚烧、即使地面正陷落,都像飞蚊一样,是最小的问题;但低落的时刻,一个负面的思绪就好比磁铁,可以吸引无数的猜想、庸人自扰的疑忌,积沙成塔後是很可观、很庞大的纷纷扰扰凝结在头壳里头。

林宇侬或许知道张书妘因为某种不安而如此,并不回答,只是用澄澈的眼看她。

「你要告诉我了吗?」林宇侬温和问着,那语调不具刺探的意味。

「我…」张书妘轻叹,说出口就下定决心吧!她就是优柔寡断、什麽都不确定才讲不出口,「我不想当老师了。」

挣脱这个拥抱,林宇侬的视线又直又硬。

「不想?」女孩一贯的冷静语调,她轻轻地站起身走到床前,用一种放松的姿态往床上摔落,如果有天必须要跳楼,那会是最坦然最美好的姿势,「我都没说我不想当学生。」

「当学生是义务。」张书妘无意义的说,思绪在别处。

「义务教育只有九年。」林宇侬埋怨的提醒,瞪着天花板看,「我说你,世界上有良心的人不少,可是行为正直的人并不多。」

「想讲什麽?」张书妘躺倒在床上,也看向林宇侬死盯着瞧的那片纯白。

「如果只是因为良心谴责的话,大不了我现在走,你还有机会修正错误,总之没有什麽事物是一定的。」林宇侬语调又平又淡,她木然的侧脸看上去好冷漠,「干嘛因为我,让世界上少掉一个好老师?」

张书妘听着猛然翻了个身,暴怒的焰火在心窝熊熊的烧,一段感情是这样说放就放的简单吗?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扣住女孩纤细的颈,愤怒要化为文字冲出口的当下,张书妘看到林宇侬的神情,突然的哑口无言。

那表情是太深沉的哀伤。

『…还好教育实习的时候就发现这种怪癖…光是些教育学程,谁知道看起来好好的一个女老师居然会去跟学生…』

『…甄试的时候就会被淘汰掉了,明显的不适任…』

『…千万不要让她考上了,真是玷污了那张教师证,这女人让教育界蒙羞…』

但要是就像流言蜚语那麽真切该怎麽办才好?

「你知道你站在一个老师的位置,改变了我多少吗?」

林宇侬转头问张书妘,「…我可以一直沉默下去,一直自卑到底,比尘埃还低…」

「…是你看见我、救了我。」

张书妘沉默地望着女孩。

「你知道我在讲什麽吗?」即使细微,你还是可以为这个世界带来改变。

「…我不觉得有谁比你更适合当老师。」

点头,张书妘放开林宇侬,把自己埋进棉被堆里头,感觉好累。

是这样吗?这是个值得让她继续前进的理由吗?她突然间想到,林宇侬为了她而决定为莫须有的罪名自首,也不过是要换她的清白、让她当老师的梦想不受阻,如今的放弃就好像正在亵渎她曾经的牺牲…

她感觉林宇侬钻进了自己怀里,那小小的脸正贴着自己颈子。

是,这个理由足以说服…

如果她能够改变某个学生,像曾经某个老师激励过自己,如果她可以改变谁的人生…

「我不逃,你也不要逃。」林宇侬细小地说。

我不会逃。

「实习剩两周。」

实际上让她们为难的师生关系其实也是让事情最简单进行的路径,即使她们总是偷偷摸摸的,那些流转的情绪都在一个神情之间,有些时刻连半句多的言语都会显得太多、太危险、太不恰当。但见面可以这麽理所当然,其实两人都有点习惯被逼着铤而走险了。

学期末之後,要怎麽安排?

两周後她再不是学校的实习老师了,那麽接下来…

「我们分开。」

林宇侬提议,即使张书妘在心里同意,仍感觉撕心裂肺的痛。

有太多太现实的因素。

譬如说,千取一的教甄,最沮丧、最郁卒的时刻,如果想到曾经某段禁忌的恋情,让她又产生了质疑、又决定了放弃?又或是当女孩被术科、学科考试夹攻的时刻,她有没有办法负荷一段爱情在心头的重量?

两人都心细敏感,同时的都需要心无旁骛,如果还需要继续铤而走险,到底能走多久?

张书妘勉强的笑着,语调里强加上激励的味道。

「两年半後,等我是另一所学校的正式教师…」

「…我会是一所大学的新生…」林宇侬也带着笑容说,但神情很哀伤。

「到时候,你也成年了,这一切都会简单许多…」

她们相约再见面。

如果情够深,那时间的巨流便冲也冲不淡。

「…你逃不逃?」

「你不逃,我便不逃。」

两人都强装着稀松平常,如果现在就示弱了,两年半会太漫长。

张书妘忍着不哭,未来两年少了她在身边,会有好多时刻需要忍住脆弱的泪水,现在也不过是个练习罢了…

她紧紧的拥住女孩,言语到达尽头的时刻,只要彼此沉默的陪伴就可以说得很多。

感觉得到,林宇侬咬住自己的肩,轻轻地加重力道。

…那噬咬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疼痛,不是个挑逗般地轻咬,她的齿将在皮肤上留下伤痕,将为肉体带来腥红的痛楚。

是不是有把火在烧?张书妘感觉全身上下都因为林宇侬在她肩上的施力而亮着警报,她的拥抱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她不想弄痛怀里的女孩,但疼痛下意识地让她如此…

那痛觉直直地冲上脑门,感觉肩上就要直接被撕咬掉一块肉,张书妘闭上眼抵挡着。张嘴,却叫不出声。

林宇侬放开时,肩膀鲜红的热度都还在。

但张书妘先感觉到的、滚烫的液体,并非来自肩上的伤口处。

女孩身躯抽蓄着,但手紧紧压着双唇,半点声响都没有流露。

她的泪水失控的涌出,沿着张书妘的颈子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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