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秋之際 — 7

碎纸机是一种有趣的机器,当然是在刚开始接触的头几次会觉得好玩。

但像张书妘碎了一个早上的学生个人资料,听那机器运转的声音听得有点烦,

看那长条状的纸像新生儿一般滑出来,他妈的不知道投胎几次了。不知是人力资源过剩还是实习老师专做些无聊事儿的,她就在那打印间碎纸、碎纸、再碎纸,碎了整整四节课。

鸟事聚集在一起就很难分出高下,张书妘不知道是应该庆幸可以远离主任那中英夹杂的唠叨,还是该悲苦自己可能必须碎纸碎一整天的命运。

「老师。」

熟悉的声音,不高不低的频率。

张书妘在脸上挂上淡淡的笑容,转头看向戴懿凡。她穿着学校运动服,即使是宽松的装束,在戴懿凡的身上看起来不会邋遢。或许是因为身材比例好,即使把运动裤穿得垮垮的,她看来仍高挑修长,膝盖以下露出的那截小腿精瘦结实,却没有运动员夸张的腿肌。

…或许就是那股阳光、草地、蓝天的气息,此刻的戴懿凡俨然是夏天的代名词。

「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张书妘问出口後感到有些後悔,这问句有点像社会科办公室那些古板的老师会问的话,不过所幸自己语气不带质问,很像随意问起天气的语调。

「体育课呀!刚打完球,休息一下啦!」

「休息时间乱跑还叫休息吗?」张书妘看了最後一眼戴懿凡,带笑地问,转过头继续碎纸。

「嗯…」

在机器运种的嘈杂声中,张书妘听到戴懿凡傻傻的笑,向着自己靠近了一步。

「呵,怎麽会跑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张书妘於是换个方式问,她几乎可以确定戴懿凡是专程跑来找自己的。

「我刚刚去了社会科办公室,老师说你在这里。」戴懿凡说,咧着嘴笑,笑得了无负担、好自然而然,然後递出手上那A4纸张,「沈老师还叫我顺便拿这个给你,说是之後上课要用的讲义,要你复印两百份。」

张书妘又转头看了一眼戴懿凡。

她并没有直接的回答自己提出的问句,并且「我去了社会科办公室,老师说你在这里。」这句话,要是张书妘没有理解错误的话,戴懿凡该不会是特地到社会科办公室找自己吧?

张书妘很难、很难去质疑戴懿凡坦然纯真的双眼,在这个注视下,她无法去想太多。

「帮我拿着吧,我怕一不小心就被碎掉了,到时候我就…」张书妘淡淡的笑了笑,「…玩完了。」

戴懿凡在张书妘的语气里头呵呵笑了,「老师你为什麽不先印呀!这里有印表机啊!」

因为想要先把手上这一堆一堆永无止境的烂工作结束掉。张书妘恨不得放一把火处理掉待销毁的纸张,无聊的事情不要再拖到隔天才好。但一个老师把心里的牢骚话说出口有点不大得体,所以她只是单纯的对着戴懿凡笑,笑的平静自若,并接过那张纸。

「也好。」

但张书妘伸手拿那纸,怎麽也无法从戴懿凡手中抽走,她困惑的抬头,看到戴懿凡愣愣的看着自己。

张书妘冲着戴懿凡笑得更深,这家伙呆傻住的模样很可爱呢!

「这是张支票吗?」张书妘轻轻的握住戴懿凡的手腕,摇了摇那手,「这麽不屈不挠?」

「老师…」

单纯天真的眼神。

即使戴懿凡年轻,对於高中生而言这也是个好难得的眼神,而张书妘已经好一阵子——她也够格说好几年——没看过这种眼神了。譬如说,那种不畏他人眼光的坦率、譬如说,那股自然散发着光亮的笑容、譬如说,那抹彷佛不曾悲伤过的神态…戴懿凡身上的一切特质都是这样稀有的、绚烂的令人目不转睛。

「戴懿凡,怎麽老是这样看人?」

面对张书妘淡笑着的问句,戴懿凡只剩下嗫嚅,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也像课堂上没有正确答案而胆怯的学生。她不确定的、迟疑地对张书妘笑,但依旧是那阳光般的灿然。

「…老师…你为什麽要当老师?」

这是多麽荒谬而不搭嘎的对话。张书妘还在心里思索着,就听到一阵朦胧的嘈杂,伴随敲打玻璃窗户的声响。她在戴懿凡分神之际顺利地从她的手中拿过那张讲义,余光看到三五成群的义班同学,全部都穿着运动服,在外头对张书妘挥手。

「下课了。」戴懿凡说着,「她们应该是来找我的。」

「呵,人气王?」

戴懿凡不置可否的笑,看来的确是人缘很好。

「快去吧!她们好像找你找很久了。」张书妘用下巴轻点窗外的人群,「已经有人无聊到在玩iphone了。」

「嗯!老师拜拜!」戴懿凡说着,向着门外走,手搭上门把那一刻,转头问张书妘,「老师,我可以常常来找你吗?」

张书妘愣了愣,一样是个唐突的问句,戴懿凡为什麽就是可以这样子明目张胆的示好,却仍然是坦率、自然的模样?并且,她积极的态度并不会令人讨厌…

但张书妘办不到这种率真,或是这种怡然自得的亲密,她跟她是老师、学生的关系,回想过短短几个句子里头,她震惊意识到戴懿凡已经慢慢的把师生间的鸿沟给缩短。

即使张书妘自认只是平易近人的实习老师,但与生俱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气质,让人自然而然相处上产生空间感。但戴懿凡,一个她还不这麽认识的学生,居然离自己这麽近。

「可以呀!有问题都可以来问。」

这是张书妘可以想到的,最恰当的回答,不着痕迹的提醒戴懿凡自己的身份。

戴懿凡笑着点了点头,跑出去了。

『…老师…你为什麽当老师?』

这话倒不像是简单的一种询问。张书妘把那份讲义放到印表机里头,按下复印键时还在想着戴懿凡说话时的神情。

她让印表机自己运作,又站回碎纸机前面,伸手拢过长发,静静地思索起来。

…你为什麽当老师?

怎麽想,那问句都像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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