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浚才刚送别庄雯,即使他参透生死,心内仍不免乱成一团,说不出是悲是喜,情仇充益胸中,化成盐份液态,他用手捂着眼:“华主子信守承诺,我自然也……”
“你是不是真的爱上那女子了?”洛桃华跟六十年前的他没太大变化,只是身高略长一点,现在只比高壮的岩浚矮上几公分,形貌如一个俊美的弱冠青年,衣着还如以往。
“主子,我……我方才说的,并不是为了哄雯儿。你在旁边都听到了,不是吗?”岩浚声音哽咽,这几十年对於洛桃华跟庄雯的情意冲击着他,他六神无主,不知怎的竟想大哭一场,到头来也不知自己有何得着。当日洛族先祖让他修为人形,便是为了感受这复杂的感情?
而洛桃华也不再是当年霸道自私的男子。他这几十年的日子大多还是在镇上过的,然而每年也抽一个月时间隐身在岩浚附近,暗中庇佑他。他见到岩浚与庄雯恩爱过,随後年华老去,不明白岩浚後来看着那老妪,何以还能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何以在庄雯大寿时,还能以乾瘦的手,捧着庄雯满是皱纹的老脸,在子孙前轻轻吻上她的脸颊。
原来感情不等於情慾,原来爱情与亲情的界线,有时如此模糊。原来当自己爱着一个人时,即使对方已变得鹤发童颜,还是能吻得下那张脸,心内还是满载柔情——当洛桃华看着岩浚老丑的姿态,他仍然不厌其烦地每年来人间看他,只怕他遇上危险。
之所以不一直跟在岩浚身边,是洛桃华怕自己无法长久忍受岩浚对庄雯的温柔。长久下来,洛桃华看着庄雯如何温柔地爱着岩浚,也看出岩浚对庄雯的爱,实不如她对他那般深厚,但为什麽这女子仍是无怨无悔?若是洛桃华,肯定无法忍受岩浚待在他身边时,还深爱着另一个人,但这个平凡的女子却能受这甘苦煎熬,矢志不移的待在他身旁。
庄雯始终是他心中的一块疙瘩,但他对这女子已无恨意。
岩浚也没有看子孙如何为他们办葬礼,只觉人死後也与其他生物一般,腐烂化作春泥,随着洛桃华回到镇上,彷如隔世,也惊讶於镇上丝毫毋改的风景。
他曾经好似凡人一样活过,为五斗米折腰、为病中的孩儿急得落泪,捱过肚饿,经过屈辱,钻过别人胯下,为了求红卫兵放过他们妻儿,而下跪叩头,也曾经吐气扬眉。那些匆匆几十年便死去的人,七情六慾,悲欢离合,比妖兽精怪长达几百或千年的日子,还要丰富多姿。在人间的七十年,好似比他在无何有之镇过上的四百年更加漫长,而现在回想,又好似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正如南柯一梦。
洛桃华领他回到洛族,先去拜见洛卿。洛卿仍是当家,事实上他早就想将这位置传给洛桃华,但洛桃华一副心思挂在岩浚身上,无意恋栈权位。
“岩浚,久别重逢,你眉宇间也不再带着当年的郁结了。”洛卿微笑,收回桃月链,又说:“你既回镇上,与华儿的事又打算如何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