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岩浚打着呵欠走出房子,便见胡啸立在屋门前,横了他一眼,沉默不语的又转过身去。岩浚仍未睡醒,迷糊说:“啸兄,你怎麽不多睡一会?”
“你呢?”
“我去开店啊。雯儿累了一晚,我叫她睡到下午才来店面帮忙,这十年来我也习惯了,就是没雯儿帮忙也勉强应付过来。”岩浚想,难得胡啸也在,有这免费劳工,何不善用一下?便强抓了胡啸一同去小店。
走到光一点的地方,岩浚才见胡啸双眼满布血丝,甚至微肿,惊奇地问:“你双眼搞什麽鬼?睡不好?”
“你想呢?”若不是岩浚识得胡啸久,必以为他正勃然大怒,然而胡啸这人少有笑容,几乎任何时候也像生气的样子。岩浚不以为然,又记起昨晚跟庄雯欢爱之事,豪爽大笑:“唉,你也知道,情到浓时,难以自禁。若你端的介意,大不了下次你也邀我去你家,深夜你跟你娘子欢好,也弄得我彻夜难眠,以作报复。”
“我没你那麽……”胡啸轻轻吐了一口气,声调又如平常般冷淡:“对了,你离开无何有之镇十年,可有意回镇上走一转?”
岩浚正托着一大盘浸透一夜的黄豆自店面走出来,吓得险些跌倒,忙说:“回镇?好端端的我干嘛回去?再说,雯儿现在有了第四胎,我也舍不得这时离开她。”
“你舍不得?”胡啸交抱双臂,冷道:“待那女人生了孩子,你便说不舍得离开这新生的孩子;待那婴儿满一岁,你又说不舍得妻儿……你几时才会舍得离开他们?”
岩浚仍是极有耐性地说:“你不懂,因为你还未当爹爹。等你当了……”
“替我生孩子的人都跑了,还当什麽爹。”
“原来大嫂跑了!”岩浚自昨晚分别後再遇胡啸,就觉他性情古怪,现在知道原因才释怀:“难怪你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回镇之事,日後再算吧,我如今……”
“回镇上一趟,来回只需两个月。还有……你当真不念着洛家情形吗?不想回去洛家看看现在是什麽环境吗?”
“又能有什麽变化,镇上人事,百年如一日。”岩浚将黄豆倾倒如石磨,往右方旋着,因用劲猛,汗珠冒在日益壮实的两臂,晶亮亮的滑落下来,他说:“洛家向来是名门望族,风光无限,何须我这等人记挂?”
“那麽……洛桃华呢?”胡啸幽幽看着岩浚,但岩浚专注於磨豆浆,丝毫不察,听了胡啸的问话,轻笑起来:“你傻了吗?昨晚才叫我别问华主子的事,现在倒来问我。华主子风流俊逸,日子自是过得美滋滋的,哪像我这等村夫,这一辈子就赔在养妻活儿身上啦,只盼着儿女快高长大,不用出人头地,不要走上邪路便可。”
“那个洛家少爷……在你走後一年,仍打算用声色麻醉自己心志,但不久便後悔。他後悔以前……”胡啸未说完,岩浚便淡然截住他的话:“算了,你也讲了,是‘以前’,今非昔比,我现在都快有第四个孩子了,我只望那个人也尽早娶妻,有了孩子,就别再胡作非为。”
“我真不信你半点不记挂洛家跟镇上的事。”胡啸沉静了一会儿,再说:“你的好兄弟林庶……也嫁给了洛当家的二子,现在都生了五个娃儿。”
“林、林……林兄弟?”岩浚惊愕不已,胡啸简述了当年的事,岩浚这才知道原来林庶当日这麽快便被洛桃华识破真身。
“华主子一早便知我离去,也没来找我,自当是不在意我这人的死活了。”岩浚心情复杂地说,脸上还带有无奈的微笑。胡啸正欲开口,岩浚便说:“那才好。若没有这节,我就不会再回镇。”
“如果我说那个洛桃华後来艰苦修练,在十年时间内彷佛增长了几十年的修为,便是为了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你……你可会心软回镇,去见那洛家大少爷一面?”胡啸垂头坐在地下,从刚才开始便没有再帮岩浚工作,岩浚也不甚在意,但觉有朋友跟他一起打发时间便可。
“说的是什麽傻话呢。”岩浚看着奶白微黄的豆浆流出石磨,想起在洛家那段日子,当真是个彷如隔世的恶梦:“我在洛家的日子从不快活,只是为了还恩才守着那儿。若华主子当真执迷不悔,我定必几百年不回镇,直至元神覆灭,也不让华主子见我一面。”
岩浚说得温和,语言却前所未有地狠辣:“华主子想见我?我就穷毕生之力,躲到他永远看不见的地方去,叫他带着这份遗憾活上几百年……连我元神散去,甚至葬身何地,也全不知情,心内犹带着一份愚蠢的盼望等我回去见他。”
胡啸脸色苍白,又说:“就算他已悔疚当年之事,你也不会放下妻儿,去原谅他、陪在他身边吗?”
“後悔?内疚?”岩浚起初冷笑,後来真觉可笑不堪,清朗的笑声回荡於无人的街道:“啸兄,你对洛族人的了解远没有我那般深。我待在洛族後园几百年,洛族人的性情,我都看在眼内。他们利慾薰心,男子皆花心成性,像洛卿、洛梢那种正当的痴情种子,真是百年难出一人,而华主子便是典形的洛族男子,真心?不是被狼狗吃去了,而是打从一开始便没有的事物,华主子只知道巧取豪夺,霸占有利於己的事物,从不知他人也有感情。如果说这种人一旦打从心底爱上什麽人……如我见那人,必劝他趁早逃亡,也胜於留在华主子身旁任他作贱。”
“那女人……是因为你对洛桃华失去信心,离了镇,才到人间认识吗?”
岩浚不好意思地红起脸,只把石磨转动得愈来愈快速:“这不像你啊,平时你少有缠着我说这些儿女私情的事,竟好奇起我跟雯儿的事来。雯儿她……在我当年离开镇之前便识得了。”於是岩浚将他离镇前一年如何每月瞒着洛桃华,来到人间寻花问柳、再识得庄雯的事说出。
他没注意胡啸一边听,一边握紧拳头,手也微抖着,似在压抑些什麽。岩浚说到当年调情之事,又甜蜜又怀念,言谈间盛赞庄雯的温柔可人,暗骂洛桃华薄情自私。最後又由娇妻扯到去一群漂亮乖巧的孩子身上,正要说儿女经,便被胡啸绷紧声音止着:“够了!”
岩浚吓了一跳,又觉胡啸的脾气不寻常,後知後觉想起他妻子似乎逃去了,而他在胡啸面前多谈夫妻和顺之事,真是在对方伤口上洒盐了:“你还是快去追回你家娘子了,万一你久久不去哄回她,她真是再也不肯原谅你了。”
胡啸这时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岩浚:“是啊……他已离开我十年了。”
“什麽?十年你也不去哄回她!那你还是另行再娶好了。”
“不行!”胡啸行到岩浚前方一步,停下,激动地说:“除了他,别的人我都不要!”
“哎,啸兄,你既是如此爱她,便该早点去追人啊,万一你娘子从了别的人,可难办了。”岩浚忍不住怪责道。
“是,他真有了别人,还生了孩子,再也不要我了。”胡啸忽尔伸手捧起岩浚的脸,一阵浓郁得使人几乎昏厥的桃香扑面而来,岩浚正欲出声,咽喉被对方捏着,窒息间只见一阵清风桃瓣卷着胡啸,风止息後,眼前人乌发垂背,身衣绸缎,衣襟大开,那身桃花香、那俊美带艳的面目,恰恰是长成青年之姿的洛桃华。
因岩浚长年戴上桃月链,妖力长期封禁,不止外貌如寻常人般成长,且几难感知任何妖气,连之前胡啸化作老爷子来寻他,他也感觉不了胡啸的气息,是以当洛桃华化成胡啸的模样,他也全无感觉。
却说洛桃华这十年的生活,正如他刚才化作胡啸模样时所说的。早在岩浚离开後一年,洛桃华便发现即使身边有再多美人,没了那股山灵之气,只觉心灵空虚,见着洛梢跟那林庶每天秀恩爱,又听洛卿的冷言冷语,心内渐有悔意。岩浚一开始便是爱他的,他若好好珍惜,早就跟岩浚相爱相亲了,就不会落得如今下场,每晚回到房间,身边再没有人与他同床共枕。
更难受的是梦见那晚在亥湖楼前亲热之事,一醒来,下身一片湿,不论找几多人来,也代替不了岩浚,索然无味。既然洛卿也无法找到岩浚,洛桃华又提不起劲寻花问柳,便开始日夜修练,一方面想岩浚回来时,见他功力大进,必会感到欣慰;另一方面也是幻想,若他的修为提高,说不定某天能感知到岩浚的气息。
洛桃华本来便资质好,实在是因为他先前疏懒纵欲,才一事无成,这十年间日夜苦练,道行几乎及得上百年之妖。可是,已经九年,岩浚还是没有回来镇里,他开始站不住脚,以为岩浚仍赌气,渐渐决定要去人间主动找他。
适逢去年,洛桃华的损友——白蛇妖水泠——跟他的虎妖伴侣胡啸因事不合,胡啸拂袖而去,水泠过不上两天便近於崩溃,决意要去人间找胡啸。洛桃华听闻,便跟水泠结伴离镇,原因是那虎妖跟岩浚是几百年的好友,说不定他知道岩浚的去向。
可是胡啸道行比水泠跟洛桃华高出不少,二人找了大半年才找到他。原本水泠按捺不住,便想出去擒回自己的爱人,可是碰巧那天,洛桃华跟胡啸感应到岩浚的气息,要动身去隔离镇找岩浚。那白蛇妖虽已是禁慾一年,到底也肯讲义气,两人尾随胡啸去到岩浚所住的小村,一直分头跟踪着岩浚和胡啸,找个适当时机便要抓回他们。
直至岩浚跟胡啸在店内畅谈一晚,水泠跟洛桃华偷听得二人对话,均怒发冲冠,终於忍不住出手行动。洛桃华跟在岩浚後面,怕自己若立即显露真身,岩浚或许与他以死相斗,还是想先探听岩浚的口风再算。再者,他偷听得岩浚已成婚生子,心中惊异震怒,但始终不信岩浚真的与那女子琴瑟和睦,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为岩浚找借口——可能他只是可怜那女子,才跟她一起?可能他们之间没有夫妻名份,那些孩子也不是岩浚的後代?可能……
但一切幻想到昨晚,全数破灭。洛桃华在客房听着岩浚如何一次次地索求那贱女人的身子,听着岩浚火热的喘息与挑情话,听着那女子不知耻的娇吟爱语,这一夜的煎熬差点让洛桃华立时回复真身,把这小屋毁於一旦,再将那女人跟三个孩子分屍。
然而这样做,岩浚只会更恨他,洛桃华再想起以前自己如何对待岩浚,方知岩浚那廿年过得有多难受、有多卑微。原来听着心爱之人跟别人缠绵,真是比死更难受——至少死亡来得快,但岩浚当年每夜听着洛桃华跟别的妖精交欢的淫声,翌早还能神色平常地侍候他,难怪岩浚心死了。
洛桃华後来再也忍受不住,跑出屋外,竟是一脸湿热,而屋内,岩浚还在跟他的小娘子极尽恩爱缠绵,丝毫不知他正伤心欲绝。洛桃华想,这真正是报应,洛卿之前便说过,有一天洛桃华将会追悔不已,又说过岩浚本来与洛族有极深缘分,却皆断送於洛桃华手里了。
一晚里,洛桃华苦思冥想,爱一个人,既见得对方幸福,便应放手……门也没有。既然岩浚素来怨他洛桃华自私自利,何不狠狠地自私一次,说什麽也要将岩浚带回镇上,囚禁一生,让那下贱的女人跟孩子孤苦潦倒地死在人间,生生世世再也无法见上岩浚一面。
主意一下,洛桃华这天早上便继续化成胡啸的模样,想骗岩浚回镇。谁知岩浚听到洛桃华的事,脸色冷淡,还诉说起对他的恨意,听得洛桃华心也冷了,再也止不住心中愤怒,已现出真身来。
“岩,你是一早察觉到我……才故意昨晚跟那女人做那事,还故意说这些话来气我吧?”洛桃华仍扣着岩浚的脖颈,在化回真身时,已设下结界,经过这店的人只见到店内空无一人。
洛桃华没有让岩浚回答,只捏得他的脖子更紧,岩浚张大口,只叫出低嘎之声,几乎窒息而亡,洛桃华察觉这点,便不时稍为松手,让岩浚吸一口气,才继续握紧他脖颈,又将岩浚推倒地上,话语间的柔情蜜意使岩浚愈发心惊,只听洛桃华又说:“我知道你在气我,因为你在乎我。你若一点也不在乎,又怎会还数落我?你不恨我的,你只是一时气我……我现在来接你,生生世世只要你、只跟你好,你大可以离开那女人了。”
岩浚正欲解释他是真的爱着妻儿,但一对上洛桃华内藏杀机的桃花眼,竟觉得心神一阵迷惑——并非因爱意而起,是洛桃华透过眼神对他下咒术,这是修为极高的妖精才能下的法术,中术者理智依然,但行动随着施术者的心意而行。这时,岩浚只有一张嘴仍是自由,手脚都不听使唤,在洛桃华面前宽衣解带,不一会儿,一副比当年更加精壮黝黑的男体,尽暴露於洛桃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