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桃华等了三晚,那童子终於来了。这次,那童子带了一盏半旧的菜油灯,在洛桃华房里点燃了,因菜油灯的灯光暗淡,便不会引起房外下人的注意。灯光中,洛桃华方见了这童子的面目:长着一副浓剑眉,眼形普通却暗藏星光,浅棕皮肤,身体健康结实,不难看出日後也会长成刚健男子,但身上隐有一股清灵山川之气,使他的相貌全无刚勇杀气,倒似隐士。这童子的衣料与服饰一样简朴,只衣棉麻之类,与洛桃华的绸衣成对比。
“你怎麽好几日不来了。”洛桃华语带嗔怪,坐在床被,与席地而坐的童子对视。
童子一双薄唇带了温和笑意:“我每次为你治病,也虚耗我自身精力,须得两三日後,精气复原,才能来助你。”
洛桃华叹息说:“就是不来治我病,也可以来看我。你知道吗?我每天除却吃药、读书、吃饭之外,便是眼光光的躺着,睡又睡不了。族中兄弟知我是当家後人,又见我体弱,不敢打扰。”平时洛桃华也只能跟父母、大夫和专来教导他的夫子谈话,像这样跟一个同辈友人相坐而谈,根本是无法想像之事。
那童子握着洛桃华的手,催他闭上眼,洛桃华又感到唇上覆着那天的柔软,一阵清气度入他体内,好奇睁眼一看,只见那童子的脸在眼前放到极大,才反应到原来对方在吃他的嘴唇。他知这行为是亲吻,且只有夫妇才能这样做,大惊之下推开童子,童子未收敛气息便被洛桃华一推,只觉体内几道真气紊乱往返,逼得他吐了一小口鲜血。
“你、你怎麽……你不能对我做这事!”洛桃华刚责备过对方,就见对方嘴角一道血痕,吓得不轻,又忘了之前被那童子轻薄的事,担心得上前扶起对方,擦去他口角的血。
“我这是要医治你……把精气直接过渡到你体内。”那童子气若柔丝,不久也平伏起来,只是脸上苍白,不复刚才英气:“你在我运气之时推开我,使我受惊,一时调息不定才吐血,没什麽大碍。你既然不喜我这样做,我就再也不来了。”
那童子还未离去,已教洛桃华手脚并用地熊抱着:“不、不……不能走。难怪你每次吻过我後,我也觉得一股力气涌现体内,舒畅不已。我以後也不再伤害你,你不治我的病也可以,但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不想死前连一个人也看不见。”
童子心软了,他是喜爱这小少爷才甘愿冒险来接近他,现下洛桃华以软糯的声气苦苦哀求,他怎硬得下心肠?是以他也任由洛桃华抱着:“我不走,也不会让你死去,就算你日後要死,也决不会孤独一个人。既然你要我待着,便记着我的名字吧,我是岩浚。”
洛桃华这才放开岩浚,笑得天真:“我是……”
岩浚早一步以唇封着他的,又渡给他一口带着腥甜的精气,细说:“我知你是桃华,你比我年幼许多,我以後就叫你华儿。”
洛桃华感到男子间的亲吻甚是怪异,可是教岩浚多亲几次,便说服自己:这是不含情爱的亲吻,又不是世间男女的那种吻,两人既是男子,便不好婆婆妈妈的计较。可是,这时两人间的亲吻只为过渡精气,四片唇相贴,全无温存激情,的确不同於情爱之吻。
此後岩浚断断续续为洛桃华治病一年,病情果大见起色,洛桃华一个月中,有一半日子能到园林散步,身体慢慢长大起来,纵是比同年人要纤瘦,到底也长高了五六公分,其桃树上也结了二三十朵花,渐有茁壮之貌。
可是,洛桃华竟仍不知道岩浚的原形为何,更不知他住在哪里。每当问及,岩浚起初仍会淡笑着说:“我就住在你家。”被洛桃华多问几次,就板着脸说:“华儿,你若再问,我便不再跟你好了,也不给你治病。”
洛桃华不愿失去这朋友,更重要的是,自己刚免於夭折,怎肯放走这灵丹妙药,只好闭着嘴,乖乖地说起别的话题来。岩浚虽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但见闻甚广,前朝之事也曾听闻,说出不少镇上、以至人间的掌故,也带了人间的玩意来跟洛桃华玩,比如抛豆袋、蹴鞠、草蚱蜢跟各种民间小吃甜点,逗得洛桃华欢笑不绝,身心也健康起来。
每一晚,岩浚均握着洛桃华的手,直至洛桃华睡去,卯时前便静静离去。洛桃华到底好奇岩浚的原形,心内也隐有不安:他洛族好歹是名门,若岩浚是什麽妖物,端的来害他,就糟糕了。他也知道自己卑劣,岩浚待他极好,他却忍不住以小人之心猜度对方。可是,洛桃华终日怕自己早死,又长期缺乏兄弟友爱,弟弟众多,分薄了父母对他的宠爱,使他年纪小小便颇富疑心,总无法真心信赖他人。
他闭着眼,胸口平伏有致,装作已睡着的模样,再过半个时辰,便感到岩浚放开他的手,再过一会儿,洛桃华静静翻身,披上挡风的长睡袍,站在梯级眺望,见到岩浚的身形隐於园林桃树间,隔着约廿米的距离尾随着他。
岩浚所走之路十分复杂,左转右转了十多次,洛桃华又未曾於夜间出外,也绝少走到内庭深处,心中也怕不能源路回去辰龙楼。再过一会儿,他已跟着岩浚去到内庭最偏僻的亥湖楼。这楼日久失修,平时住着老弱伤残的下人,楼外也没几株桃树,均显衰微之状,还有一池静水,与前院正殿附近清澈宽广的落情湖大不相同。这湖岸边细草上,独放着一块巨岩,比一个成年女子还要高,色泽棕灰,比一般山岩温润平滑,彷佛人手抚上去,也不会被一般岩石的沙石碎弄伤。
岩浚走到大石旁,盘腿而坐,下颔微扬,昇起一股缭绕云烟,逐渐浓厚,盖过他的身影,待烟消散後,岩浚人不见了,只见一个正值壮年、面目俊朗的男子缓缓站起,身上所穿的却是岩浚刚才的服饰,面目也极为相似。洛桃华暗自大骇,躲在树丛间观察这一切,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仍只石化在原地。
那男子——毫无疑问是岩浚的本来面目——往湖中捞水,洗了一把脸,便观望湖外围墙,似是等人。果然,用不着半个时辰,围墙外闪过一条白影,一只庞大的西伯利亚虎竟立於危墙之上,这画面如见到一个上百斤的胖子在走绳。
那虎与寻常品种的西伯利亚虎不同,毛色偏白,若不是身上夹有少许黄毛,再有额间一撮金毛,骤眼一看倒似白虎。这老虎安静灵敏如猫,那围墙这约四五米,牠轻轻纵身一跳,便无声落地,甩一甩头,那柔顺的毛发随之甩动,半晌便伏在草地静卧,闭目养神。
“啸兄,你今晚来得迟了。”岩浚也随意坐在湖边,直想伸手去摸那虎的脸。
那名曰啸的老虎往一旁躲闪,咕哝一声,似人的笑声,虎脸竟露出相当人性化的表情,如在嘲笑岩浚。
岩浚一脸不服,表情有孩子气,依稀看出方才的孩子脸容。他先是装作无事,过了一会儿忽然飞身扑去啸身上,啸闪避不及,电光火石间在一团黄光下化作人形,是一名身体强壮的汉子,面目煞气大於英俊,但眉眼深邃,一头黄白夹杂的中长发刚好贴着双肩,配上那傲视天下万民的气势,惊心动魄。
“老夫平生最恶身体接触。”化作人身的啸说。
岩浚瞄了瞄啸赤精大条的身体,说:“胡啸兄,我俩相识几百年,你怎能如此无情?且你我年纪相约,你只比我虚长几十年,也不用自称老夫。我看你不像老夫,像大侠。”
胡啸没说话,双脚插入湖水,适应凉水温度後便潜入湖中游了一圈,伸出头来时,双手抹着脸,把湿透的发全往脑後梳,月光下,那张脸的煞气少了,水在肌肉贲起的身体上流动,把那身深黝的皮肤衬得发亮。
“你今晚也去见了那小娃儿吗?那个桃花洛族的病鬼。”胡啸冷哼。
岩浚低叹:“那娃儿还在襁褓中,我便一直看着他,每隔一个月便往他的桃树输送精气,才勉强保住他性命。这几年我的精气也好似不顶用了,後来一晚被那娃儿碰个正着,我尝试直接输他精气,他的体质竟大为改善……他还有得救。”
“有救没救?”胡啸冷嘲:“我只怕再弄下去,没救的是你。虽你有几百年道行,然而现在晚晚去那娃儿的房间,恐怕你熬不上三年便石崩魂散了。”
岩浚性情平和,提及自己性命仍云淡风清:“我的确有愧於那小娃儿,甚至对不起四百年前洛家的祖先……我本只是泰山一块巨岩,当时洛家大爷见我颇有灵气,请得族中几十名大汉将我搬来镇上。镇中空气与俗世不同,是极利於妖精修练,我要不是得了洛家的恩,如今也不知身在何方。我却没有守好洛家子孙,致使那娃儿……”
“哼,这桃糜宫的桃花多近数百,难道其中有一两棵枯了,便得怪你的罪麽?”胡啸缓慢地游着背泳,一层霜光罩於面庞,愈显得轮廓深刻:“咱们修成妖,你道是真喜於走这妖道吗?还不是想游离生死之外,闲云野鹤,在外逍遥。谁想到那娃儿的桃树长到两岁时,便在你远游时出了事?是他的命数,与人无尤。”
“你不明白……胡啸,你向来冷情刻薄,又怎知人情?纵是我这顽石,也被这内疚折腾了十年。”
“内疚?当真只是报洛家之恩?”胡啸笑得残酷:“你说,你这十年,每次去为那桃树输送精气,有哪一次不是扮作童子之形?还刻意变得跟那小娃差不多岁数,你敢说你不是想亲近他?你心底明白,年岁相近的孩子容易亲近起来,若你以成年之姿碰见那小娃,他便只把你当成长辈。”
岩浚被胡啸一阵抢白,一时说不出话内,耳根处赤红一片,显然是说中心事。洛桃华隐於树林,惊怒之余又觉恶心,一阵气急攻心,便晕倒於树林中。但岩浚并未发现,与胡啸闲谈至五更天,至天空泛起一阵蓝白,他悠悠走到辰龙楼前,想一看洛桃华的睡脸,床舖上哪里有人?桃花尽落,一地残红,只余枝头上两三朵小花。岩浚急至亥湖楼,又化为虎身的胡啸好整以暇地一弓身,似乎早知岩浚在找什麽。
“那娃儿躺在前方树林……呵,这一躺就半晚,怕是未死也残废了。”
岩浚冲入林中,果然见洛桃华弱小的身子埋於乱叶中,他面色灰白,眼角的桃红色几近消散,这正是桃族将死之兆。岩浚已来不及质问胡啸用意在何,只以壮年之姿抱起孩子,也不计较碰到洛族人了,不及一柱香时间便翻过大半个内庭,把洛桃华带回辰龙楼。是时,楼中大乱,所有下人都彻夜找寻失踪的小少爷,只是因无人料到他会去了宫中最偏僻之处,才一直没去搜索亥湖楼,也就未曾惊动岩浚他们。
有下人见一陌生男子抱着奄奄一息的少爷,连忙布了阵要杀岩浚。岩浚只是沉着脸,绷紧声音:“你们若想小少爷活命,便不得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