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何有之鎮 — 鷹鯢篇09

何处并不知道应殇的心理转变,三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小镇。镇上的日子不过短如半月一年,人间何世,街上行人或衣西服,或穿着他以前曾在别国看过的服装。女子有的剪去一头头长黑发,理成男儿短发,与一张张俏脸势成对比,刚柔并济,神色冷漠;有的把头发烫成大波浪,穿着短得刚好盖着臀部的短裙,男子也不敢一视。

只他仍衣古服——那一款阿应为他变出来的古服。何处走了一条条大街,随意问了一个行人,如今的皇帝老子是谁,对方嘻嘻笑说:“这年头呀,莫说是溥仪,小娃娃连袁世凯的事也说不清……兴许连毛主席的佚事也说不准,你还来谈皇帝老子?你傻瓜,是精神病院跑出来吧!”

“的确是……”何处苦笑:“我许久未曾出过村,还惦记着以前的事,而不知如今改朝换代……不,连朝代也没有了。”何处寻了一处没人经过的街角,弹指间便把身上古服换成阿应所爱穿的东瀛服装,一身浅蓝色的粗布料子,上有深蓝色的波浪纹,仍抛不开脚上一双穿了近百年的木屐,街上行人对他投以或诧异、或欣赏的目光,年轻女生上前问他是否在cosplay,央他跟她们合照。

何处失魂似地走遍不同街道,夜晚便化作原形,寻一幽暗的陋巷睡去,翌日醒来,便到公厕变出一块毛巾,用水龙头流出来的冷水抹身。他学着阿应的把戏,只偷那些恶人的钱,自己花不尽的便派到贫贱人家处,在暗处看着一张张喜极而泣的脸,内心满足。

可怜人处处有,他跟阿应也只是略尽绵力,所为的只是心里好过。即便是施舍予那些可怜人家,钱银花光,岂不又陷入三餐不继的困境?是饿死,抑或因偷窃而受牢狱之灾,也是各人造化,何曾轮到他干预?

何处不知自己的归属在何处,又想起阿应当年所说的话:妖精有无尽寿命,直活到他们觉得没意思那天。何处想,心内这无人能解的空虚,是否代表他寿命将尽?等了阿应几十年,他仍狠心地不肯见他,何处渐渐心冷,又变回当年那尾无人爱惜的大鲵,浮沉溪中,心知性命或断送在兄弟姐妹口中,也生不出半点求存慾望。

怎麽有人能为了生存多一分一秒,不择手段,或害人以利己?他们必定不知,一个生命体活了百年後,那对死亡的恐惧早已磨透,只变成一具半死不活的肉体,残留在世上,只希望有人能给他一个继续活着的理由。

可是,要何处去自杀,未免可笑。生物本能便是杀他以求己存,他的兄弟当年要咬死他,便是为求多活一分一秒,要他为了生存意义而放弃生命,是不可能的事。除某天阿应出现,要何处为他去死,他才能迎来生命的终结,不再空虚似鬼,游离浪荡。

不期然想起应殇——何处在中国流浪了大半年,应殇定当好好活在镇内,甚至已逐渐忘却有何处这人。这好,而这正是何处出走的原因——他不欲与应殇深交,既然他们之间无情意可言,不如早日分开,他也希望应殇能像阿应般,年少时便找到情投意合的女妖,成其好事。

又过了一年,何处在不同城镇逗留,在每个镇上逗留不足一个月,化作一个面目粗鄙的年青汉子,敛去妖气,做着体力劳动的苦工。没有人注意他何时到来,又何时离去,没人记得他。也不让任何妖精来寻他。

某晚,何处睡在一间脏乱的公寓,梦见应殇变作半原形,指甲变成尖利的鹰爪子,叉入何处的咽喉,忽然梦境褪色,应殇又变得温柔美丽,缓缓挑逗何处的身体……

他悠悠转醒,见到窗边侧坐着一个穿风衣的汉子。那男人知道何处醒来,以笑脸朝向他,说:“那梦的滋味好吗?”

“貘……莫忆。”何处按着发痛的太阳穴,苦思一会儿才记得这貘妖的名字,始终几十年间只见过两次。

莫忆笑叹:“没料得这麽快又见着你了。我每隔十多廿年才回镇上一次,也是为了避开某个故人。可如今我也似那笼中鸟,再也走不得,翅膀老了,飞不动了,只能短短离开无何有之镇几天,过後得回去。”

何处不说话,他与莫忆说不上有交情,此次莫忆来到,或有要事找他。果不其然,莫忆很快便说:“你找了几十年的阿应……如今也回镇上长居了。据说是为了他幼子的婚事而奔波,且他妻子一直挂念两个小儿子,阿应也收了心,打算在镇上留个十多廿年。我一知这事,便来找你,错过了这些日子,又不知要等多久。”

何处等了几十年的人,终於回到镇里,他说不出那种奇异的感受。阿应的确是他最重要的人,然而几十年过去,对阿应来说,他最重要的人是妻儿,而不再是那一尾丑陋蠢钝的大鲵——他还记得当年自己一时兴起,救过了那麽一尾大鲵吗?若再相见,而对方已忘却他是谁,何处便觉这几十年日子如同混沌,那个生存的目标一旦粉碎,便再不能建立。

可是,他还是决定要去见阿应——问什麽才好?可能什麽也不必问,只对上阿应的眼睛,答案尽在不言中。

何处换上当年初见阿应时、阿应所穿的浅绿色竹纹浴衣跟木屐,忐忑而急切地回去无何有之镇,直上悍鹰山。

镇上风景几十年如一日,对妖兽精怪而言,一年半载如同一日两日左右,何处离开了此镇约有两年,但想起镇上生活,如同昨日之事。他先走去应家宅前,跳上围墙,再攀上大宅外墙,由应殇房间的窗子进去。在宅里逛了一圈,莫说是阿应,竟一个人也没有。何处在大厅坐到外面天黑了,想或许他们举家去了狼妖的家了,才悠悠踱回自己的小木屋。

月如蛾眉,幽然发光,在树林间投上一度薄薄的霜光,从来没有感情的何处竟舒出一声叹息,只觉心内如悬着一块大石,行不安,坐不下。盼了几十年的阿应……如今再见,又是恰当吗?阿应既已回到镇上长居,而何处即使上到阿应家门前,还见不着他的面,不是有缘无分,又是什麽?

何处苦笑,回到小木屋,开门前便想,他离家两年,屋里想必结了不少蛛网,甚至成为虫蚁鼠辈的安乐窝,还是去拿个木盘,往小溪打点水抹屋,见阿应之事……

岂料一开门,屋里陈设仍如他离开之日,基至依稀嗅到有饭香味。他以指头擦过木桌,但见指头毫无纤尘。这木屋很狭小,从门走进去六七步,便是一张木板床。自应殇与他有了关系,一个月有一半日子也来这里找他,何处知应殇贪睡,便在床边围了一度纱帘,既可挡蚊,又能遮阳光,这时床边的帘子便拉拢起来,帘後隐隐可见躺着一个人。

何处定睛一看,那人没有盖被子,蓄着一把长发,用根发带束着,垂在背部。因那人是侧躺着,脸朝向墙壁,何处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认得出那人穿着一身玄色浴衣,身段比一般男子修长纤巧,也远不至於女子般柔弱,他心下一动,这人的背影与阿应毫无分别。

“阿应,是你吗?”

何处不笨,一出口,便笑自己傻。床上的人必不可能是阿应,一来阿应或许已忘了有何处这大鲵妖,又怎会知道他住在这木屋?二来,即使阿应尚记住他,可二人分别几十年,阿应没道理为何处收拾房子,甚至还在他这屋里吃饭、睡觉。天底下与阿应如此相似的,也只有应殇一人,所以何处纵是心神大乱,也未及全失判断力。

应殇为何打扮成阿应的模样,还进驻他家?他又无在归来前通知应殇,这两年来在外收敛妖气,他的道行本来就远高於应殇,故应殇也无法感知何处的气息,则他应该不知何处会在今天回来,也就不会为了等何处而住在他屋里……

千百种念头在何处心内转过一遍,他倒是想也没想过应殇的行动跟感情有关。他想,之前不跟应殇言明他跟阿应的过去,便是怕在阿应回来前被阿应的後代赶跑,使他无法在这守候阿应。如今阿应也回来,他无必要含糊其词,不如顺势表现得好似将床上人错认为阿应般,事实上是对床上的应殇说明事情原委,这几天见过阿应後,再真正离开无何有之镇。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何处便靠床而坐,也背对着床上人——是应殇又好,阿应又好,还是说出了一番话,也不知到底是对他、对他,还是对何处自己说的:“阿应……不,该叫你应殄。你倒狠心,从我变成妖之前,到我成妖、以致化成人形,伴我养我十几年,竟从不让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当日说要娶妻,见我修练成人,便撇下我不管,要我自生自灭。与你分别後,我去过了所有你跟我提过的地方,也吃了你说过的珍馐百味,还不及你当年给我煮的粗茶淡饭。”

以上这些话是说给应殇听的,好交代他跟阿应的关系,他再说:“与你分开几十年後,我便时时挂念着你,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想问你。与你梦中相会,你却只含笑不语,於是我便想去见你一面。问过许多人,也没有人说见过你,不知道当他们有幸见到你时,可会上前跟你说:‘你知道吗?有一只丑大鲵正找你’。我仍记得你老爱叫我‘丑物’,当我初听到你儿子应殇叫我‘丑物’时,内心激动得快要爆裂似的。人道大鲵乃残暴冷血的生物,我本质如此,只是一想到有关你的事,便像常人般激动,会流泪,会笑,也会忧虑,内心也不再硬如铁石——你当日助我化为人形,所为的,也就是教我尝到这百般感受吗?”

何处听到身後传来衣料窸窣之声,料知床上人翻身几次,何处知道他捺不着性子,又说:“没想到在我见你之前,竟先见到你儿子。我生性鲁钝,三十年前便为了等你而守在此镇,竟一直打听不到你後代的消息,也就前几年重遇莫忆,才上了悍鹰山来见你後代,硬是住在这山,所为的便是等你有朝一天回来镇上,能第一时间看见你。你儿子里外跟你一个样,刀子嘴豆腐心,也从未加害我这不速之客。只是……”

身後动静更大,一阵凉风拂过耳背,何处知道帘子掀开了,只需往身後一转便能看清床上人的身份,可他没有,怕看了对方的脸反而说不下去:“是我犯了过错,明知你儿子年纪尚幼,还是个孩子,竟跟他有了苟且之事。幸好你儿子与你一般聪明,知道我只是蠢而丑的俗物,并未对我投以任何感情,故你大可安心。我只求见你一面,别无他想,如今心愿已了,便当永久离开此地,不再打扰你应家的生活。我与……”

何处这时想起,自己从未叫过应殇的名字。这几年与应殇朝夕相对,便是没有爱情,也不可能没有半点情份,这时永别在即,不禁出口道:“我与殇儿从此以後,如陌路人,请你为他找个好妻子,到了大喜之日,你若不记前嫌,我也定当携礼金祝贺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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