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意纵情後,应殇累倒睡在床上,少年人既贪睡又好色,因心内并不真的怜爱何处,起初做那事时,常弄得何处下体出血,过後又不懂为他清理。只是经验渐丰,才晓得体贴何处,应殇跟自己说,自己并不是怜爱这丑人,只怕处理不善,弄坏了他,以後找不着这种耐操的好货色。然而有时也像这般,欢好後便安心地睡在何处身旁,一条长腿勾搭上何处结实的腰上,甚或伏在他身上,让两个人两双腿交错互叠,应殇那洁白的肤色衬着何处沉实的黑肤,黑白双映,煞是好看。
何处很少说话。化人形前,大鲵本来便沉默不叫,只有身处危险才叫出声,不似爱娇的猫儿,也不像勇猛的鹰哨,他自觉发不出称得上悦耳的声音。故此,即使化为人形的他有一道醇厚的男声,也维持那寡言无趣的个性,千百种念头只在心内打转,细思各种前事,少有道出口的。
若应殇不是鹰妖,何处会毫不犹豫地杀害他。他不喜滥杀,然而早年远游镇外,遇上刻意挑衅的恶人或恶妖,何处便不加掩饰他那嗜血成性的态度,先是埋伏在敌人周遭,敛下气息,再趁对方露出破绽,现身撕咬对方的颈项,或以法术痛下杀手。化为原形的他会将对方的屍身吃下,若化为人形,他不喜啖人血肉,只吸食对方精气,再於夜里浸在冰冷溪涧河流间,吸收月光精华。大鲵本是世间珍稀,祖先自上古存活至今,何处又是天生有资质,一旦有决心化为人形,成精成妖,其进步也极快,不需廿年便成人身。
他现在愿意躺在应殇这任性小孩身下,皆因他是应家人;当年何处之决定成妖,也因为一只鹰妖。
何处决意成妖之前,便像其他动物一般活着,无思考可言,只依循动物性、饥饿、慾望去活着。不知何故要活着,只知道必须活得比别的东西要长,若有什麽东西来威胁自己,便得与那东西对打,撕咬牠们、杀死牠们,吃下牠们。但何处与别的大鲵不同,他脑中虽也混淆一片,却有了记忆的能力。有时,他脑中浮泛少许片段,他呆滞地想着不同片段,第一步是先将那些片段按发生次序串连,而不知这便是人类所常做的“回忆”、“记忆”之事。第二步便去想,那些东西何以去做那种事。
大鲵居於高山溪间,山林茂密,凶兽遍布,少有人居,只有不同物种间的撕杀,自也无所谓仁义道德。何处当初不懂人的语言,只是以动物之语在脑中作思考,与别的大鲵有了区别,被同类当作异族,牠们害怕着何处,兄弟姐妹间不时联手夹攻何处,把他咬得奄奄一息。
幸好大鲵会冬眠,何处便趁兄弟姐妹冬眠时,爬出小溪,寻到一个无鸟兽居住的山洞,伏在生着苔藓的石地上,以几个月时间养伤。大鲵的食慾、生长速度跟温度有莫大关系,凡居於常温以下地区,大鲵能几天不进食,没有食慾,生长得极慢。因何处那时居於高山,又为了缠上应殇而住在悍鹰山上,姿态便始终是青少年,即使生长了近百年,还是如此。
说回他化形前的事。除了遭兄弟姐妹围攻,他也亲眼看见牠们如何以未孵化的同类为食粮。那产下牠们的母大鲵——那时无人伦概念,何处不知那是自己的“母亲”——亦从不禁止儿女相食,视之为合理的过程。生物打自成卵时,便已被投掷於可怕而残酷的生存游戏,要活下去,所讲究的是命运。一条母大鲵每次产下过百颗受精卵,能活下去的不过数十,也就是那些侥幸没有被吃下的鱼卵。
何处也曾吃过这些卵。可是,後来也不知怎地,有天就不欲再吃同族。反正他能在河流的上游活动,鱼虾等生物不可胜数,他也就去吃同类以外的生物,更引来同类侧目而视,纷纷要消灭了何处。
有一次,何处受了极重的伤,那时他方是一尾刚成年的大鲵。在一次与三名兄弟的恶斗中,他的尾巴被整条咬下来,其中一只前肢也被撕下来,切合犹沾着血丝。他趁兄弟在分食他的大尾巴,咬着自己的残肢,施展生平最後一分力气,爬上溪边的乱石堆,朝着冬眠惯用的洞穴爬过去,哪知一阵晕眩,料想大限已近,不知何时失去意识。
醒来时,他见自己身处一个湿冷的地方,身下是粗硬滑溜的岩石,不远处有一个光圆,待恢复视力後再看,那圆形是山洞口,光是日光。
“这也醒得来,不愧是天生异禀的大鲵。”——这便是何处生平首次与别人的交流,指的是不富兽性的交流。
何处发现面前企立着一只雄姿英发的鹰。那鹰不过是最寻常普通的一类,头颈有白亮的羽毛,身体大部分覆着渗亮乌黑的羽毛,敛在身体两旁的羽翼初丰,翅膀末端有几横白色、灰色、深棕交织而成的斑纹,鸟腿壮实,与麻雀那些脆弱娇柔的品种不同,而腿下则分别连着一只锐利的鹰爪。
何处仍咬着属於自己的前肢,没料到忽然见到鹰,口中肉块便落在地上。他心道:正逢伤重,遇着猛鹰,真是气数已尽,也不问情由,如一条死屍般瘫在地上,静待这鹰饱餐一顿。
“我要吃你干嘛?你这丑物一身腥臭黏液,光是把你弄来这山洞便弄脏我宝贵的爪子。我要吃,倒不如去上海吃那多汁鲜美的小笼包,再不然就去印度吃薄饼、去美国吃汉堡……总之去市集买几个白馒头,也胜过你这丑物的味道!”
这鹰并非口吐人言,只是叫了几声,其声不像一般鹰类猎食时的呼啸,声量只像人类寻常的声量。鹰与大鲵是不同类,本来无法沟通,不知怎地何处却从那鸟叫声大体明白了鹰的意思。他在心内默道:这鹰好奇怪,未曾见过猎食时还嫌弃猎物味道的鹰。味道是怎样一回事?我却只知饱与饿,还有什麽是“小笼包”跟“汉堡”、什麽是印度美国?世上不只有中原吗?却未听过这附近有个地方叫美国或印度……
那鹰又尖叫了几声,频率更高了,密集起来:“我果然没看错,你天生异禀,竟真能明白我的意思。反正我不会吃你,你就在这洞里安养,等会儿我给你带食物来。那些什麽印度美国的事,迟点再告诉你,我对你做的这种行为,叫做‘救’。知道危难吗?危难就是你方才所遇的情况,被同类围攻、连身体部分都被咬掉,不死也伤。我见了你这情况,将你带到别的地方,让你疗伤休息,便是‘拯救’了你、‘有恩’於你。你资质不差,趁我离开时思考一下,便明白了。”
说着,鹰展翅高飞。何处听得满头问号,以单只前肢跟两只後肢往前爬行,爬不够五米便虚软无力,但悲中有喜,发现前肢跟尾巴的创口不再湿润,血已止住。他後来才知,鹰救了它後,便以法术替他运气止血,虽未能立刻让他的尾巴跟前肢再生,已免去它因失血而死。
等了半个时辰,不见鹰飞回来,却见得一身穿青衣的少年携着一个胀满的皮革袋。那少年身上的衣服似古服,看出是一件连身薄棉衣,浅白绿色清淡如迷雾山色,上有疏落的墨竹图案,阔袖可盖人手,袍身却不似隆重古装般曳地,而只及脚背,略微收窄,足蹬浅色木屐。腰间束以粗墨绿色布带,上衣是左衽,却蔽开大片平坦细白的胸膛,只再坦露一点便露出乳首了。後来何处知道,这种衣服叫做浴衣,乃东瀛男子常服。
何处极少接触人类,心内亦无美丑观念,只见这少年肤白如云色,眉似青山,双眼金澄,地道的一双鹰眼,嘴巴是一抹薄红,头发黑棕夹杂,长而乱,用一根绿带束起,垂至後背,额前几缕发丝垂在颊边,映得肤白而发乌。
那少年打开革袋,倒出一囊清水跟鲜活的鱼虾蟹,何处只知饿,咬着一尾鱼便吞下肚,不一会儿已吞食所有水生物。少年在腰间探出另一布袋,命何处张口,何处也懂他意思,一张大嘴,一股清凉甜润入了口,解了馋亦解了渴。
“我刚刚‘喂食’过你,”少年加强语气,将这字眼重覆多次,想来是教何处言语:“以後我每天早晚来洞中喂养你,过一两天,等你恢复精神,才带你去河边浸着水。这些天你得离开水生活,便忍一下。这天起我便是你的饲主了,饲主,记住了。以後我叫你往东,你就往东去,叫你往西,就往西去,叫你去死你也得去为我死,因为你的命,是我救回来。还记得我刚解释过的‘救’吗?”
何处出口叫了声,少年微笑,不嫌脏地摸摸何处的背部:“你这丑东西果真有灵性。即使我变成人,你也感觉到我救过你吧。”
少年说得没错。何处说不出原因,只一见了这少年的金眼,便知是在什麽地方看过,一下子想起那只怪鹰,又见这少年给他食物,未曾加害於他,内心就将这少年与怪鹰重叠,知他们是同一个东西。
“嗳,我可不是‘东西’,我是鹰,又不只是鹰,因为我是一只妖。”少年蹲下来,一掌置於何处尾部的创口,自手掌发出一股炽热带金的气息,呵养着那血肉糜烂的伤口,何处只觉尾巴如被火烧着,肉似蠕动,那火烧感过了一会儿便麻痒起来,待少年收手,何处的尾部长出一块小小的微凸肉块。少年拾起何处断裂的前肢,以一手接上断裂的位置,再以气呵养,花费极大工夫才将断肢接回何处的身体,只是那前肢无甚感觉,中看不中用,何处爬行时仍暂时只能用三肢。
“凡物皆可成妖,只是须得有极大悟性,感到自己不能安於作为朝生暮死的粗贱之物,再遇上别的妖点明其悟性,教他以修练之法。初通人性後,化了人形,出了此山,再遇上更多别的精怪指点其修为,才变成妖,拥有无尽的寿命,直至活得厌倦、自动放弃生命为止。”
少年站起来,脚步不稳,额角冒汗,仍向何处解释,听得何处糊里糊涂。少年合起双袖,长长吁一口气:“这天我几次为你治伤,元神大耗,你倒好了不少。我自修成人身後,周游列国,未尝见到你这种生物,还有如此高的悟性,即使极少接触人,也能以人的方式思考,还能与我感通,不忍你就此被你兄弟分食,才救了你上来……我救你,原本便於我无益,真是的,我干这事是作什麽,或许缘来一场……”
少年背对着何处,喃喃低语,一踏出山洞,木屐声便消失了,何处再爬到洞口张望,哪里还有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