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求二人沉默跪在毛平身前,毛平此刻怒火难消,望着他俩,竟气得一时间没法说半句话来。这一气,毛平登时伤了身,胸口一疼,险些疼得晕了过去。何有求二人一惊,不约而同都想前去搀扶,却见毛平煞白了脸,气冲冲蹬了手杖,「不必假意扶我,都给我跪好!」
何有求苦道:「师父,您先吃药吧。」
「劝我吃药,好让我再给你们气得只剩半条命是不是?」
颜日诚急道:「师父,这事儿是我不好,总之您听师兄的话,先吃药好不好?」
「你们在演假情假意给我看是吗?这会儿又懂得相敬友爱了。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像血气方刚二十岁的小夥子,在晚辈面前无视身分打起架来,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茅山创派以来从没有门人自相内斗,你们倒好,在祖师爷面前彻底削我面子,我百年过身後,茅山不就垮了,我还敢指望交给你们吗?」毛平冲口怒骂,字字骂来有如贯天宏雷,听得他二人打心底就颤。
初期颜家兄妹刚入茅山,毛平睁只眼闭只眼,不介怀颜日诚多番顶撞何有求。他心知颜日诚那点不服管的心思,二来也是耐下心等颜日诚化解对毛家的怨恨,想总有一日颜日诚会甘心情愿,认同自己是茅山一份子。老天怜悯,颜日诚总算受教,甘心服管,这五年来终有茅山门人的样儿。
但如今他二人又起干戈,早与毛平初时冷眼旁观的底线抵触,那是万不能见的兄弟情裂。这一分裂若不及早处理,不消多时便会分化师门,毛平会如此愤怒,自是见不得同门生异。
好长时间没见过师父如此愤怒,何有求心知这事儿已触他底线,赶忙伏首认过:「师父,我和师弟愿受惩罚,求您老人家消消气,千万别伤了身子。」
颜日诚虽没行过这麽拘谨的礼数,但这些年来毛平的确待他兄妹俩如亲,就是亲生爷爷也不及他做的多。这时见毛平气得又咳又抖,登时心中大慌,不由得忆起爷爷临终之际,深怕又失家人,赶忙也磕了头:「师父,是我错了,您别生气。您要怎麽罚都行,求您先吃药好吗?」
毛平怒道:「你们这是做什麽,我还好好的,都想着我死了是不是?」
「师父!」
毛平重重一敲手杖,那杖端指着他俩的鼻子,怒容又骂:「你们给我老实交代,为了什麽打架?敢粉饰太平,我就废掉你们!」复生在外头一字字早听入耳去,霎时听见此话,不由得忆起自己初入师门那日,忍不住又哆嗦了。
何有求与颜日诚互望一眼,皆惨白着脸,良久,何有求颤声回答:「是因为……因为月甄。」
毛平皱眉,想月甄可是他贴心的好徒弟,莫不是出了事,才让这对师兄弟反目,连忙追问:「月甄发生什麽事,快说!」
何有求咽了咽口水,心跳顿急,支吾又道:「她没事,我……我跟师弟是为了月甄才打架。」
「为了月甄?」毛平一脸疑惑,转头望紧颜日诚,颜日诚心头一跳,不敢抬眼见师父,只道:「因为师兄欺负月甄,我气不过,才和他打起来。」
何有求听了,瞄眼横了过去,忍不住低声驳斥:「我没有欺负她!」
这话不提还好,提了,颜日诚怒火又生,只手抓着何有求的肩,指着他鼻子道:「你还敢在师父面前撒谎,你没有欺负她,她会无缘无故哭一整晚?师兄,凭你良心说话!」
何有求气愤甩开他的手,已是胀红了脸:「是,我没有良心,我恨不得良心让狗吃了,这样我反而开心一些。我不希望她因为爱我而苦,所以才跟她把话说清楚,我做错了吗?」
「够了,都给我住嘴!」毛平大挥手杖喝阻,吓得他两人赶忙闭嘴,「今天的事就算了,如果还有下次,就算只是吵架,我一样废了你们的功!你们这一个月给我好好思过,行大拜之礼一个时辰,默抄茅山道义千遍。」
「是,师父。」
毛平摇摇头,又道:「日诚,你先出去,我还有话跟你师兄交代。」
何有求忐忑跪着,许久不见毛平开口,心中惴惴,但师父不说话,他实在也不敢说话,何况他才方犯错,哪能心急催促师父想说什麽。毛平盯着他的脸许久,一叹又叹,不见方才的怒意,却有许多无奈。
「你要怎麽跟月甄交代?」
何有求一愕,忙道:「师父,我真的已经说清楚了。」
「不够、不够,交代的不够。」毛平频频摇头,瞧得何有求心中慌疑,他仅将话说白便遭致这场争闹,若还不够,还得怎麽交代,只听毛平话意异常冷漠:「为师帮你彻底交代。从今儿起,月甄逐出师门,为师绝不允许存在任何分裂茅山的诱因。」何有求大惊,脸一下子苍白,怔怔说不出话。
「若不是看在故人面上,我绝不会只逐月甄。这件事你思索着怎麽跟日诚谈,务必要好好安抚,让他劝哄月甄离开。」
何有求大急,连忙开口求情:「师父,月甄拜入茅山以来,从未犯过错……」
毛平怒道:「她让你师兄弟大打出手,几乎决裂,就是她最大的错!你再敢为她求情,就连方才的惩罚一并加倍。」
颜日诚和复生在外头听了,几乎不敢相信。颜日诚只觉心寒,好容易回过神来,登时怒火添倍,哪还等得着何有求开口向他提这事儿,差一步就要闯进房去。亏得复生及时拉住,暗声哄劝,要他先压下气来,瞧瞧师父的用意。
「徒儿宁可加重惩罚,也不会向师弟提这件事。」
「你还敢逆我的话?」毛平手杖已举了起来,就想惩罚这劣徒。
岂料何有求不惧不缩,反倒着急往前跪行几步,那手杖差一分厘就险些当头敲去,幸而毛平及时收手,厉目瞧着何有求:「师父,月甄入门以来,尽心尽力侍奉您,连我也自叹不如,就瞧这点,还不够她留下来吗?师妹温顺谦恭,对人客气有礼,一直以来是我茅山门面,这样好的徒儿师父还能上哪找去。好,就算这些还不能改变您的决定,还有其他,她对复生关怀有加,对她大哥呵护倍至,就是对我也……也……」何有求突然住嘴。
毛平冷冷道:「就是对你也如何?」
「她……」何有求心头促跳,不知为何,喉咙像卡了石子,低下头再不瞧师父。
「怎麽不说了,是她对你好的事太多,不知该挑哪件说是不是?」毛平重重一叹,望着倔拗的何有求,心早已不舍:「有求,别执迷不悟,哪个该放的就要放。再多悔悟遗憾都已改变不了事实,记着教训可以,但不能将此当成藉口无止尽惩罚自己。人是向前看的,只知缅怀过往、沉迷回忆,那都是将死之人。眼睛不生在後脑勺,就是要人勇敢往前走,回头望一眼是让人利於规正前方的路,提醒错误再不偏差──但望得久,就会摔的。」
何有求固执道:「我已往前走了。」
「如果你真往前走,又何必为已去的故人而漠视眼前的人。我不过才简单探你心思,就知道你对月甄不如自己说的这麽无情,你不是不记着她的好,是不敢接受她的好。有求,人生没有多少机会,不能傻傻错过。」
「徒儿知道,既然师父并没打算逐她出去,我就放心了。」逃避毛平疼惜的眼神,何有求匆匆磕完头,站起身,「我先出去了,不打扰师父休息。」
「有求……」毛平瞧着何有求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又怜又苦。
傍晚,月甄才走进天逸堂,她两手已是满大袋的菜,平时这时候,不论是谁都会立即奔来,开开心心地接过,满怀欣喜等着她煮一顿,再高高兴兴饱一顿,没想到玄关是出乎意料的冷清。正温习课业的复生望见月甄返回,有些意外,匆匆迎了过去边示意她安静,推了推她又走回玄关,压声道:「月甄姐,都这个时候了,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月甄疑道:「你这麽鬼鬼祟祟干嘛?」
「我鬼鬼祟祟?」复生转了转眼珠,颇是无奈,「还不都是因为你,今天气氛超低迷,憋死我。」
「出了什麽事?」
复生叹了叹,指指身後:「你走了之後,那一对打架了。」
月甄诧道:「打架?没让师父知道吧。」
复生扬了眉,两手漫天挥舞,讲得口沫横飞:「让师祖撞个正着呢。我努力想拉开他们,也惨遭几拳几脚,疼死我了。打得正激烈的时候,师祖恰好散步回来,你没瞧见,他老人家当时气得都快厥过去了。」
月甄苦拧了脸:「这可怎麽办?师父身体又不好。」
复生摇头道:「气到高点了,师祖精力亢奋活像一条龙,当场就罚了几杖,两个才罢手。一早上,两个给关在房里听训,天逸堂打烊之後,现在正在香堂里受罚,得罚整整两小时。」
月甄恼道:「都几岁的人了,两个还血气方刚。」
复生苦笑一声:「月甄姐,你还有心情怪,他们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了。你帮我把菜拿进去,我先去看看师父,等会儿我就去煮饭。」
「那快点,我饿死了。」
月甄白了他一眼,见复生离去,不由得心又惴惴。一会儿,在柜子里找出药来,又备妥仪器,倒了杯水之後,月甄才静静走去。果见何有求二人在香堂里受罚,何有求是瞧没瞧她,颜日诚却是松了口气,月甄没开口,迳直往师父房间。
月甄忐忑敲了敲门,唤了几句,才听见里头懒洋洋答话,这才安心开门而入。见毛平卧床,月甄快步走了过去,担忧道:「师父,您身体怎麽样?」
「还好,还没给他们气死。」
「归根究底是我不好,您别再气他们了。」月甄搁下东西,小心翼翼扶毛平起身,「您今天一整日都没吃药了吧,这可不行,我不在,您还能唤复生啊。」
毛平皱眉道:「本来就嫌他们粗手粗脚,现在看见他们的脸更烦,哪还吃得下药,一天不吃不要紧。」
月甄哄道:「那怎麽行,人说老小、老小,指的就是师父您,没人在您身旁盯,就像孩子一样挑嘴,不爱惜自己。您听话,至少这一餐的药要吃,我见您吃完了,再去煮菜。」
毛平终於笑了:「总算祖师爷保佑,让我暮年收了你这麽贴心的徒弟,没有你这几年照料,我铁不定早去了。」
「师父还知道说玩笑话,应当不生气了吧。来,先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