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求似乎没发现月甄的慌乱,笑道:「对了,前些天你的肉身借给毛忧,回家後有没有听我的话,这几天好好好补过身子?要知道让鬼魂附身不是好玩的,毛忧借了整整一天,阴气可伤肉身了。」
月甄开心道:「当然有,师兄吩咐的我哪敢不听。」
「又说吩咐,站在师兄的立场,我这是关心。日诚这个人粗枝大叶,总容易忽视旁人,我也得代他好好照顾你这个妹妹。」何有求笑了几声,迳自专注开车,月甄听了这番话,心头暗暗失落,想自己在师兄的心中果然只是个妹妹,何有求仍继续,「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麽?」
何有求微微笑道:「你的话让我豁然开朗,也许你觉得这没什麽,对我而言却是良言金句。一直以来,我敬畏师父多,纵是心底将师父当作父亲,可始终不像你这麽亲近师父,是你的话让我努力打破这些隔阂。我只要想到师父今晚开心的神情,就觉得自己过去实在太惧於和师父亲近,白白浪费这些年和师父相处的时光。所以我想谢谢你,今晚送你一程先聊表谢意,改天我再掏腰包请你吃顿好的。」
「原来是这样,我的话你原也不必在意的,我只是有时会多嘴而已。」想何有求只是冲着这股谢意才送她回家,月甄不由得很是失望。月甄再不说话,连那车窗的剪影也逼着自己不再去看,只求尽快返家。何有求浑然不明,起了头,张嘴就没完没了,「还有复生的事也亏得你提醒我,否则我做人师父未免也不尽责。往後我有什麽不足,你跟日诚尽量提,我会好好改进。」
月甄压着落寞,勉强堆上笑:「师兄,你是个聪明人,有时建言听多了,反而会绑手绑脚。师父肯把传承的事交给你,就是看在你有主见,你只要依循自己的心就行。」
何有求笑了几声:「你连我劝我该有担当也这麽睿智,以後我好好听你说话准没错。」
何有求说了一堆,连一句都没提到她,张口闭口不是师父就是复生,月甄实在就快按捺不住心中的失落。她原以为两人难得有机会独处,可以说些茅山之外的任何事,将她当作可以说心底话的人,但看来在何有求心中,他肯对自己说的还是仅有师门之事。月甄叹了,好想知道师兄和去世的六月私下会说些什麽,是编织未来的梦想,还是和彼此倾诉情意,她肯定没机会听了,因为她只是个妹妹。
月甄终忍不住打断何有求自说自话:「师兄,你不必如此,我这人向来没多大建设,在家听大哥的,在师门听你和师父的,我说的都是向你们学来。与其听我说话,不如就反覆听自己说话,一次不通就听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会通的。」
何有求僵着笑容,隐隐察觉月甄不乐,探试道:「怎麽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没什麽。」月甄转回头去。
「对不起,是不是我的话太多?我这人就是这样,不说话还好,只要开了话匣子就忘了住嘴。」何有求望着她,嘴上一笑,「那不换你说,我当听众,不如就说些这段日子和日诚出外差的感想吧。」
月甄只觉烦躁,即使极力压下,话中却已透出丝丝不悦:「不都那样嘛,回天逸堂都会跟你一五一十报告,你还要我说什麽新鲜的?」
何有求微微诧异:「我没什麽意思,只是想找些话题……」
「我累了,不想再说话,你也不用逼自己找话题,你要真肯和我说,不用找自然就有话能说。」月甄这话一说出口,心头登时急跳不休,暗暗慌乱,大觉後悔。她很快扭过身去,不敢再瞧何有求一丝丝表情。何有求方向盘一打,立时将车停在路边,郑重问道:「你到底怎麽了,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麽?」
月甄不敢回头,此刻早已心跳如激,何有求见她肩头频抖,这一瞧车窗印出的影,才发觉月甄竟在哭泣,急道:「怎麽哭了,我没有凶你的意思,你快说怎麽回事?」
月甄死也不肯回头:「我没事,你快开车好不好?」
「你这样我怎麽送你回去,回去让日诚见到你这模样,不怕他问吗?」
「你要是怕见了大哥不知怎麽说,我自己搭地铁回去。」月甄开了锁,只想下车。何有求着急拉住月甄,使劲扳过她身来,这一心急,竟不由得怒声责备:「无端耍什麽孩子脾气,这个时间你还怎麽搭地铁,我是哪里让你不高兴了?」
月甄惊惶一哭:「不关你的事,我不想见你行不行?」
何有求皱眉:「不想见我?」
「对,不想见你,不想见你对我视若无睹,不想见你对我可有可无。我……我不能再看着你了,尤其是在你心中还有别的女人的时候!」
何有求怔怔闭嘴,拉住月甄的手也已放下,冷漠的神情转瞬间已取代原有的错愕,只将自己的身子冷冷往回坐正。埋藏五年的话就这麽脱口而出,月甄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充斥的是惊恐、诧异、後悔,更多的还是无助,不由得捂了嘴。她知道,自己的心思贸然说破,两人之间就再也没法回头,剩下的就只有尴尬与逃避。
「不会有人可以取代六月,请你别再看着我,这样至少不会伤你的心。晚了,我送你回去。」
何有求话意之冷,已逼得月甄心中大寒,他面无表情重新驾车,沉静衬着车内的低迷,只感觉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就如千百年这麽久。月甄转过头去,无声流泪,那车窗的剪影依旧绝情,依旧刀刀割着她的心。
送到楼下,何有求连瞧她一眼也没有,只道声再见,就急速驾着车离开。月甄望着远去的车灯,泪珠又滚滚掉下,不知道明天该拿什麽脸去面对何有求。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完全没机会,只是当被拒绝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被拒绝又是另一种苦。
离开月甄住家附近,何有求急急将车停在一旁,心头陡跳不休,心想为何月甄说的每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得他这麽痛。何有求失神许久,他知道月甄常暗暗瞧着他,然後又匆匆闪避自己望去的目光。月甄是个单纯的女孩,连恋慕一个人也生涩地不懂掩藏,而自己何尝不也悄悄望着月甄,否则又怎会瞧见她的神色。
「对不起,我不是愿意说这些话让你伤心,我遇见你太晚,已经没有资格接受你的感情……」久违的喜欢让何有求心头跳得狂乱又痛,他双手枕在方向盘上,良久好容易平抚自己的情绪,才尽快返家。
*
「何有求!」颜日诚开了门随即横冲直撞,复生嘴里还咬着吐司,一大清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将那大片的吐司给吐了出来。只见颜日诚怒气横生,复生还没来得及询问,何有求已循声走出,颜日诚奔步一前,冲面就给了一拳。
何有求当地一倒,按着自己脸颊,不发一语。复生更是惊诧,连忙挡在师父面前,急道:「师叔,这一大早的你干嘛呀!」
颜日诚愤愤推开复生,抓起何有求,拎着他衣襟吼道:「何有求,我曾经警告过你,你若胆敢骂哭月甄,我绝不让你好过!」月甄已随後追来,见此情景早已心跳加速,连忙冲去拉住大哥的手,喊道:「哥,你快放手,你到底在做什麽,师父看到了怎麽办?」
「刚好,就让师父来评理。」
月甄又急又骂:「评什麽理啊,我昨晚什麽都没说,你无缘无故责怪师兄做什麽?」
颜日诚甩开月甄,怒瞪何有求:「还用说?除了他,还有谁能骂哭你。何有求,你给我说清楚,我妹是哪里让你瞧不顺眼?」
何有求冷冷道:「几年过去,我还以为你有长进,原来仍是茅坑里的石头。」
颜日诚怒道:「少跟我耍嘴皮,我妹的事纵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教她哭,你还是个男人的话,就跟我交代清楚。」
「没什麽好说,该说的,我昨晚都说清了。」何有求冷着一张脸。
月甄忍着泪,此刻才知道,这荡在谷底的心原来是没有尽头,那是跌入深渊,触不到底的苦,终於大吼:「哥,你放开师兄,你这样子,我不仅面子没了,连里子都没了,你要见我彻底没了自尊才甘心吗?」说毕,却是再无法忍住泪水,转身一跑,不知跑往何处。复生见状急忙追去,才到门边就失去月甄的踪影。他不由得苦恼,不知该怎麽分身,转念一想,还是赶紧又回师父身旁,心道先解决这起争端要紧。
「师叔,你先冷静,有什麽事我们好好说。」复生连忙张开双手,试图教两人恢复理智。
颜日诚狰狞着脸,一双手竟意外放了下来,压抑着愤怒只道:「这麽说,你好大的架子,月甄在你眼中也不屑一顾对吧?」何有求仍不解释,转头不瞧他的脸。
「像你这种人,惴着这麽一点深情就当自己是千古好男人了。只有天真的月甄才傻,怜惜你守着死去的女人,但在我眼中,你不过是个不值得付出真心的男人。还好六月走得早,否则如果她活得够久,总有一天会看透你的虚伪。」
何有求立时转过头来,怒道:「你说什麽?」
「听不明白?那我就说清楚。一个吝於付出自己感情的人,还有脸将自己当成情圣,表面上哀哭这段情,实则却是幼稚以极。你的爱就如同逝去的六月,只配埋葬黄土!」
「住口,你没资格评论我跟六月!」何有求怒火大生,冷不妨朝颜日诚挥出一拳。
「评论?我呸,我还嫌脏了口!」颜日诚拳头相向,一点也不肯吃亏。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块,屋里的东西翻了倒了,没一件完好。复生试图插手,这一干预自己没得也换来几顿苦头,被打得疼了,只敢远远退到一旁,又喊又骂,但都无法停止这场打斗。
「你们两个在做什麽,全都给我住手!」毛平才散步回来,就见师门不安宁,登时气得老脸煞白,手杖重重一蹬,便往两人背上打了几杖。两人霎时住手,揉着背不敢喊疼,「你俩给我进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