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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小佳,你感冒啦?」
一大早安排好器材室的工作,大辅哥扛着一架摄影机,翻上一个草坡。也是他眼尖,一个转身,就从眼角余光撇见了正龟缩在休息区角落的我。
大辅哥不擅长记人家的姓,自从知道我的名字叫佳树以後,就完全使用了昵称做代替。他先是远远地喊我一声,等我拉下口罩、抬起手跟他打了招呼以後,便没啥犹豫地大踏步而来,空出手来揪住我的脑袋揉了几下。发觉我样子特别萎靡,询问一下我的情况以後,就交待我要照顾身体,然後继续去忙了。
目前由於投资方有要求,剧组的工作进度相当紧张。之前的排程已经调整了,说是要赶上明年长假档次及颁奖季,所以把拍摄进度压缩到一个月之後进後制跑宣传。如此一来,整个剧组便加速运转了,来来去去的人那麽多,几乎没一个是闲的。
山崎组长和柴田组长这两个老人就是标准的劳碌命,虽说一个负责现场一个负责特效、事务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南辕北辙,却纷纷抱怨自己一口气快吊不上来,脸上表情还颇有默契,都是一副希望导演明天就突发性脑中风的样子。
偏偏在这般人力紧缺的时刻,我生病了。今天早上一睁开眼,我便感到痛苦不已。不只是头痛到一个不行,身体还一阵阵发冷,明显就是发了烧的。我这才想到,原来昨晚自己身上被濑名气到发凉的感觉不是错觉,而是病毒已然开始肆虐。人不舒服不说,经过几个小时的酝酿,还直接影响到我的喉咙。眼下是连吞咽口水都辛苦,声音更是一点都发不出来,几乎成了哑巴。
小的时候,我的身体被护士妈妈保养得不错,轻易不会生病。长大以後为了工作顺利,也懂一些保健的方法,生病的机会就更少。因此一旦生起病来,动静都不会太小。就我过去的经验,再过几个小时,身体情况肯定要糟。
恍惚间,我大概能理解自己昨晚为何会对着濑名哭哭啼啼了。因为从小到大我一生病,意志力就会变得异常薄弱。最有印象的一次是我妈趁我难受时出门买菜没经过我同意,我二话不说就在床上哭得惊天动地兼四处打滚,一副刚刚被人抛弃的耸样。殊不知当时我那又美又勤奋的妈是看我什麽都吃不下太可怜,正想法子要帮我食疗呢。
因此尽管自己在濑名那儿受到不少委屈、积累起来一定会难过,可更大的原因还是源於我抵抗力减弱,只随便一点小事,都能演变成导火线。
也不晓得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平时强悍耐摔打的我难得示了一次弱,濑名就把心意别别扭扭地透露出来给我,让我能顺利地……咳咳那啥,告、告白。就算心里面某个地方还是觉得濑名这样坦然接受很不可思议,但总归是把一件原来说不出口的心事给了结了。
事到如今,我也算是看明白了。濑名这人在面对自己人时,行事作风就是个大孩子,就连恋爱的事,也是先把人欺负了再来谈。我都不晓得他心里是怎麽想的。不过经过一番磕碰,我们的关系算是有了一个踉跄的新开始。
昨晚实在太疲累,我们俩并没有特别折腾些什麽,就是亲一亲摸一摸抱着一起睡,彼此之间认个味道。激、激情什麽的,我也只敢偷偷回忆一下濑名曾经演过的大尺度电影,其它真是一点都不敢想像太多。不过托此之福,我已经稍微能够读懂濑名那三不五时『瞪』我的眼神了。
好比,生吞活剥的欲望之类的……
总之!濑名知道了我感冒的第一个反应,倒不是先为自己紧张,而是捏着我耳朵痛骂了一通,话里话外一阵凶狠,不过大意就是以後进冷气强的保母车里不准再只给他盖毯子,我也要跟着他一起把自己裹好了。想到他睡着时还知道这麽点小事,我就莫名觉得有些感动,於是乖乖待在他怀抱里红了脸、点头答应下来。
工藤小姐出现的时间则非常凑巧,她早上在饭厅里看不到人,就迳自跑来卧房敲门。我跟濑名一阵忙乱,好不容易才穿戴整齐地出来开门。我郑重强调,那番忙乱是因为濑名瞧着我恹恹地、忙着给我乱套衣服保暖所造成的,没有任何不纯洁的原因。但工藤小姐仍是眼神一变,嘿嘿笑得特别奸诈,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能进一步发展似的。尤其一听说我身体不适,工藤小姐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微妙。想跟她解释嘛,无奈我声音沙哑,坑坑巴巴了两、三句,到底也没解释清楚,反而加倍地启人疑窦。最後我也放弃了,仅听从濑名的安排,让工藤小姐带我出门看病,以免届时真有什麽状况。
濑名黑着脸却十分关心的反应,令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温暖。尽管不是很明白他到底什麽时候对我起了那些心思,但无论如何,至少现在的我,似乎是能跟他待在一起的、最亲密的人了。而且我想,在『如何对待我』这件事情上,濑名没少谘询过工藤小姐,甚至有颇长一段时间,他都认真听从了她的意见。
而现在的我当然也是很听工藤小姐的话,等她处理完事情开车子来接送,丝毫没有忤逆的意思。由於不愿意干扰大家,我是很老实地待在离剧组最遥远的椅子上,手里不忘捧着工藤小姐准备加了几片柠檬的热水瓶,隔着口罩咬住隔热吸管慢慢地喝。
过了莫约五分多钟,工藤小姐的车开来了。她穿着一身明艳的套装,站在大红色的小车旁对我招手。我艰涩地吸了吸鼻子,赶紧过去。人还没到她面前呢,工藤小姐就噗哧一声笑出来!「桐原,你这准备去冬眠的样子还真是百看不腻。」
我脸上越发热了。此刻的我双手捧抱着水瓶,脸戴口罩并围着围巾,外套底下好几件衣服,看起来格外臃肿。也不知道这是否又是闪光系人群所附加的野兽习性在作祟,濑名那家伙摸亲过我以後,就好似把我的身体视作了他的领地,一遭逢感冒就如临大敌。笨拙付出的结果,就是把我綑得跟只熊一样,彷佛一歪倒就能满地滚。工藤小姐描述了事实,我也不好意思多说什麽,只是摸摸因鼻水流不停而红起来的鼻子,偶尔发出咳嗽声就算回应了。
「片场离市区很远,早出发就能早点回来,我途中顺道会去办点事,你不舒服的话先睡一下,醒来就到医院了。」工藤小姐温柔地叮咛。见我全身穿得肿肿地行动不便,还好心地伸手替我系上安全带。勤奋间,她又笑出来:「唉唉,要不是导演下了严令,濑名那孩子早就缠着我跟你一起来了。现在只有姊姊陪你,你可别觉得寂寞啊!」说着就掐了下我右边那更加发烧的脸颊。
我瞪起一双眼,窘迫地摇头跟她示意绝对不会。
工藤小姐乐了,跟其他人一样习惯性地揉我的头,几乎要把我整个人揉晕。还十分坏心眼地说道:「快快好起来吧,否则我回去可想不出怎麽跟人交待呢。」
语毕,也不理会我的尴尬,工藤小姐豪迈地将高跟鞋扔在了一旁,光溜一双涂着蔻丹指甲油的美足下去催油门。红色的小车顺畅地开了出去,驶入公路的方向。
由於身处国外,这一趟去医院相当麻烦,当地医生在工作上,将劳逸结合的作风进行得相当彻底,光是预约挂号就耗上不少时间,找药局领药也花了不少钱。然而工藤小姐却是相当热心的为我跑前跑後。嘴上说是为了执行濑名交待的任务,却实实在在把我当成大孩子在照顾了。
所幸工藤小姐这一趟出来,也是有要事在身的,捎带我只是方便。不过途中只要我还有点精神,工藤小姐就会跟我交待一些濑名的事。
我这才察觉,原来过去好几个月,工藤小姐就一直在做这种迂回渗透的事。
回忆当初那时候,工藤小姐对我这样的粉丝可是相当排斥的。故照理说,尽管有透过山崎组长的关系,我与她之间能产生的大概也就是再一般不过交情才对。不料自从我为濑名受了伤以後,她改变了态度,对我多所关照。许许多多濑名的私事,都是她藉由贴身助理头衔的知情权来说予我听的。可就她所说的那些事,又有哪一样不是牵扯到濑名最私人、最不可知的秘密呢?
突然间,我隐隐感受到濑名存的那一点心思,心脏不免跳快了几下。
早些时候的我,肯定无法想像居然有这种事的吧?就是现在,我也仍满心涨着说不出口的复杂感受。思来想去,我决定在医院等待叫号期间,央求工藤小姐载我去商场,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为濑名挑选他喜欢的马克杯。
昏沉状态的我,其实也挑不出什麽好来,更不可能真如濑名所说,找个跟之前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只是私心觉得,这杯子,若单独一个濑名拿不好的话,那一人一个,濑名是不是会珍惜一点、不会再摔了?静静瞧着一排货价上造型独特的情侣杯,我到底是心动了。彷佛耳边一直有个声音不断要求我,把该确定的事情确定,就算没任何意义也好,就当留个实体证明。至少看得清也摸得到。
我也没挣扎太久,就把一对杯子拿去柜台结帐了。工藤小姐的眼神特别促狭,但以我目前病弱的身体,实在无法轻易拔腿就跑。
好在吃过药打针了之後,我身体的状况也好了一些。回程路上我也不勉强自己,听着车内电台播放轻缓的音乐,躺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手里紧抱那对马克杯的样子,活像在捂一只颤颤着刚学会飞小鸟。就怕一个没注意,教牠飞了。
也许是疑神疑鬼吧,可我真心想不明白,濑名对我的情爱从何而来?感觉一切都太突兀,混浊到我分辨不清真假,就觉得短短的几小时内,我过得太开心了。而且是我自成年以後,第一次感觉这样开心,就是生病也无法抑止我飞扬的好心情。
长久以来过得孤单又寂寞的日子,突然间像是要幸福了,我心里很不安。彷佛站在了悬崖边,空踩一脚就要从梦境中清醒了。
我不想清醒,所以苦苦支撑着,恨不得抠抓住任何能抠能抓的东西,只求自己不要掉下去。倒也不是有什麽太大的要求,只是很想珍惜昨晚的一切。就是现在马上病死了,我也渴望自己能因曾经短暂获得了日思夜想的唯一,而大呼幸运。
恋爱中的人就是这麽傻吧?我傻很久了所以也没什麽抵触,就是希望在濑名面前,我确实是足够好的。也不愿去深思,像这样卑微到有点侥幸的愿望,到底是否真有实现的可能。
「滴铃铃铃——」
胡思乱想间,一通电话打来了。是工藤小姐的手机。
她掐上了耳机接起来,短短几秒钟就脸色大变。
我一下子惊到,忍不住在一旁闪烁了眼神。工藤小姐却是阴沉了脸,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好,我马上赶回去。」
『怎麽回事?』我心里想问。
一旁的工藤小姐手里稳稳握着方向盘,嘴角严肃地扯成了一直线,神色不再有大的起伏。我私底下揣测了些不好的想法,却不敢在这紧绷的时候随意打扰。
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我并没有怨言,只是努力闭上眼睛休息,试图让精气神恢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