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起至今二十七的人生,秦海昀不曾觉得自己失去过什麽,却也不曾觉得自己拥有过什麽。
自有记忆以来,她就在努力地用功念书,因为母亲认为,这是她该做的,是身为孝顺的子女,身为「学生」该尽到的责任。弟弟妹妹出生後,无论是照顾他们,做家事,或是维持课业成绩,不能掉出前三名,她不只要做到,更要做到好,才能在弟弟妹妹面前做好榜样,母亲认为这是她应该做的,是身为长女,身为「姊姊」应尽的责任,当这些都做到了,母亲才可以向父亲证明,自己是一个好妻子。
正因为那些都是「应该」的,所以就算完成母亲的要求,她也不会得到赞美。当达成他人期望变成再正常不过的事,失败了,就成了罪恶,无法轻易获得原谅,一辈子都会遭到指责、唾弃。
母亲对她的严厉,从生活作息到交友状况,甚至是思想,都无不牢牢渗透控制。小学,母亲不准她和同学出去玩,放学必须立刻回家;国中,母亲不准她参加任何校外及同学之间的活动,同学的生日、聚会,学校举办的远足、毕业旅行,从来不曾有她的身影,非上学的日子,她只能在家念书,照顾弟妹,连同学打电话来家里都不被允许。母亲总是告诉她,那些同学都是坏的,不是好人,是会阻碍她进步的绊脚石,不是她需要的东西。藉由女儿来满足自我良好及自欺欺人的心,只因为秦母认为这麽做,丈夫的心就会一直在这个家身上。
一直以来,秦母都以言语及身体力行告诉女儿:父亲的话就是权威,父亲说什麽,就是什麽,若男人犯错,就是女人的责任,是女人不够努力,才没办法挽回对方的心,甚至经常以此标准,在秦海昀面前批评身边那些婚姻不幸的女人。在男人面前,女人永远不能有声音,不能有主见,不能有情绪,不能有脾气,不能太强势,这是身为女人的责任与义务,也是她深信不疑,坚守多年的真理。因此,当丈夫最後还是离开她,秦母彻底的崩溃了。
秦海昀国三时,父母因第三者介入而离婚,当时语新语璇才刚满四岁。
丈夫的背弃,让秦母多年来的信仰,一个从来没有声音的女人--她的世界,就此崩盘瓦解。她痛苦不堪,天天沉溺在愤恨与泪水之中,直到一年後遇见孟书炜。
经由亲友介绍,秦母认识大她六岁,在政府单位任职的孟书炜。他的个性温吞,说话缓慢轻柔,总是挂着亲切有礼的笑容。他的出现和陪伴,慢慢打开秦母封闭许久的心扉,两人从熟识到交往,孟书炜多次进出他们家,对孩子们也十分照顾,并且视如己出。
当时,秦海昀已经高三,考上大学的隔年,孟书炜与秦母结婚,正式搬了进来,半年之後,秦海昀对母亲开口说想搬出去住。
十六岁那年,她认识了郭庭与刘育森,他们带给秦海昀的冲击,就像彗星撞上一颗失温死去的恒星,狠狠撞开她封闭狭小的世界,郭庭让她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刘育森则给她前所未有的情感依赖,一直以来活在母亲严格管控下的她,在遇见刘育森之後,开始有了反抗心理。
当她开始会对母亲说谎,告诉她去图书馆念书,实际上却是跑去与刘育森见面时,想从母亲身边逃走的心情,一次比一次强烈。到了大学,在刘育森不断的怂恿,以及家里各方面也都平稳安定的情况下,秦海昀终於以学校离家过远,易耗体力和交通费为由,对秦母提出搬出家里的请求。
在认识刘育森之前,她从不敢想自己有一天能对母亲说这种话,结果可想而知,秦母大发雷霆,在孟书炜的百般调和下才有了转机。最後,秦母答应秦海昀搬出去,却也同时冷冷宣布:「你搬出去,今後学费和生活费就自己解决,不要妄想我们会给你一毛钱。」
於是,她终於搬出了那个家,从母亲掌控的世界离开。
大学四年,她靠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不只没拿家里一毛钱,还会汇点钱回家。在打工认识的朋友介绍下,毕业的隔天,她就直接进一家大卖场当结帐员。当秦母得知这件事,气到几乎发狂,不能接受身为国立大学毕业生的她竟做这种工作,除了痛骂她将全家的脸丢光,更不准她再踏进家门一步。
若要问,在她截至为止的人生里,有几次违逆了母亲?答案是两次。第一次,是当年她搬出家里,第二次,是踏上与母亲期望完全相反的路。
大学毕业前,秦母就曾多次要她去考国家考试,和孟书炜一样当个公务员,在当时经济不景气,裁员风潮让人心惶惶的氛围下,铁饭碗成了人人都想抢的热门选择。秦海昀开始上班後,秦母也下了通牒,在考上国考,或是找到更好更像样的工作之前,她就别想回家看弟弟妹妹,因此当时秦海昀白天在大卖场上班,晚上就在念书准备考试。虽然念书对她而言并不难,但除了平日,假日也得兼其他工作,等到她下班回家翻开书本,通常都是在很疲惫的情况下,结果第一年,她没有考上。
其实她从未有什麽多大期许,认为自己该找一个符合「国立大学毕业」这身份与条件的职业,会进大卖场当结帐员,只是因为那时身边正好有这一份可以马上做的工作,为紧迫的生活费,所以她做了。待一年过去,才转进另一间印刷公司。
准备国考的第二年,某个深夜,她在夜灯下读着厚厚一本的行政法,原本誊写笔记到一半的手,写着写着,速度忽而渐渐慢下,直到她完全停止书写。
那个时候,她坐在书桌前凝视书本整整十几分钟,最後不再动笔,将书和笔记都阖上,隔天就把所有的书收进纸箱,送给昔日一位也在准备国考的同事。
她又再一次违逆了母亲。
而这也是自小到大,她两次最大的「叛逆」。
她没告诉母亲自己已放弃考试,就算母亲问起,她也不多说,只让对方以为她又没考上。待日子一久,母亲就渐渐不再关注这件事,虽然在孟书炜的帮助下,秦海昀也不至於继续被挡在家门外,但秦母从此就对她十分冷漠,没再对她笑过,最常对她说的话就是:「没什麽重要事,就不用一直跑回来。」最後再附一句:「你不是很想离开这个家吗?」
秦母看她的眼神,让秦海昀明白,母亲是真的将她排除在外。
对母亲而言,她已经是个「外人」,从一开始的掌控限制,到最後的完全放任。放她走,是谎言;放弃,才是事实。
只是虽然母亲已不再欢迎她,也不期望见到这个女儿,却还是会不定时与她联系,要她为家里「尽些责任」。
「你从父母这里得到那麽多,供你吃好睡好,让你读书读到大学毕业,结果什麽也没有回馈给我们。」电话里,秦母不带情绪的问:「你不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负些责任了吗?」
在母亲眼里,她最终还是没有尽到任何的责任,所以她没有选择权,没有回话的权利,没有说不的资格。
因为这一切对她而言,本来就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