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逸十一岁那年,遭遇过一次绑票,遇见了一个小女孩。
平氏家大业大,作为唯一一个继承人,平江逸不是第一次遭遇绑票了。只是这一次,那些绑匪似乎并不清楚他的底细,还因为他是个已经半大的男孩而愁卖不出好价钱。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有真正的性命之忧。
但冷静是他的生存之道,他在如狼似虎的平家大宅生活了这么多年,平家的兄弟姐妹总是莫名地相继夭折,而他还活着,靠的是头脑和冷静。
他被关了几天,又新来了一个小女孩,与其他人不同,到了这儿不哭不闹,还想着怎么能逃跑。
那女孩装病装的实在太像了,就连那肌肉发达的大汉一个巴掌扇在她身上,她也没喊出来。他从未觉得自己会这样心疼一个人,这样保护一个人,第一次,少年血性翻涌着,似乎连性命都豁出去了。
平江逸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吐了血,全身剧痛,保平安的玉佩都碎了,没想到自己也会这样死掉。那个小女孩一直在他面前哭着,忽然四周都静悄悄的,那女孩抹去的泪,再也没有落下。迷迷糊糊间似乎走了很远,再次醒来的时候在一座破旧的寺庙。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从腮帮子里拿出绞碎的草药,敷在他身上疼痛的地方。平江逸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那些草药看上去很苦吧……”
过了两天,他的腿居然能缓缓挪动了,身上的伤痛也减轻了许多,就在一天以前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真是奇妙的体验。那个女孩似乎认识所有的花草,天亮时出门去,回来总能带些小果子果腹,大把草药在她那小小的腮帮子里嚼着,样子说不出的可爱。
平江逸发觉自己能走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够靠自身的力量找回平家,回去之后最希望做的一件事,便是报答这小姑娘。于是他对那小女孩说,若是能逃出去,他就要娶她。也许那小姑娘连什么叫“成亲”都不能理解,笑着满口答应了,他心里只觉得想偷笑,却在下一刻,没了知觉。
被香灰烫醒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小瞧了这个小姑娘。她耍诈的本事真是如天生一般,而他也记住了那个细微的小表情。他并没有向西逃,若是他会乖乖丢下她,那小女孩也不用设这样一个局了。不过他并没有走出多远,就遇见了平家来找他的人。他们不肯去附近搜寻,怕把此事张扬出去,有损平氏颜面。无论他如何吵闹,也最终与那个小小的身影失之交臂。
平家为此事上下震动,平江逸一回家,与他最亲的姐姐平雨栖便日夜守着他,生怕他再走失。平江逸把那块碎玉珍藏起来,让工匠在略大的两块上分别琢了孔,一半给了平雨栖,一半自己留着,道是大难不死,这块玉可以守着命。
几年后,平江逸在平家彻底坐实了家主的地位,送出去那半块玉也早已被再次转赠,挂在了平雨栖命中的男人身上,但她却染上重病,访遍名医束手无策,愈发沉重。
要说世间唯有一人能救平雨栖的话,那便是“黄泉吊命”段无双,只是这位段小姐性情古怪,不是钱财能够打动的。但听了那位小姐报出的招亲条件时,不知是否上天帮忙,平江逸觉得天下间能做到的,大约也唯有自己一人了。
这些年,平江逸并未娶妻,大约骨子里仍想着那位儿时应下他求婚的小姑娘,派出去寻找的人从来就没有带回过好消息,只打听到那年抓了不少人贩子,小姑娘应该还活着。但不知姓名的深闺中的姑娘,过了这许多年,并不那样好找。此番见了段无双,却觉得眉眼间颇有几分熟悉,性情倒也和当年那人十分相近,心中想,即便不是那人,也能投缘罢。
但天不遂人愿,这位段无双似乎早已心有所属,而且还是那位和家姐爱的死去活来的莫闻笑。
平江逸本想就此取消了婚事,纷繁复杂的爱恨情仇,他没兴趣参与。
但看着段无双用与当年对付自己一般无二的手段,迷晕了莫闻笑时,他这些年丝毫不曾波澜的心,终于卷起惊天巨浪。段无双从嘴里吐出艾叶的样子,和当年为他嚼碎草药的摸样一模一样,她要使诈时那个细小的表情,平江逸到死都不会忘记。
更要命的是,平江逸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更加喜爱上她长大后的表情。她的倔强、她的隐忍、她的算计、她的才华、她的伤心、她的小聪明,这一切在平江逸眼里都成了罂粟一般上瘾。前后十八次,每次他看着段无双提着大红嫁衣,踮着脚跑出门去,都想起儿时的事情,明知不该笑,却也还是笑着。
她不惜一切守着莫闻笑的爱情,平江逸便不惜一切地守着她、守着她爱的人和她爱的人的爱人。
平雨栖死的时候,平江逸觉得心很痛。远比失去姐姐的那种伤心要更痛。
他看见了段无双的眼泪,第一次是在他护着她被打到快要死掉的时候,她心疼害怕地掉了眼泪,第二次,便是她为了没能守住莫闻笑的爱情,哭到人也疯了。
她所心疼的人,不再是他平江逸。
少年时应下的那句话,似乎只留存与自己的记忆。
他被段无双推出了门去,看见莫闻笑死人一样跪在门外,无声落泪。
“她到死,终究也还是不愿见我吗?”他问。平江逸觉得他更像是在问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