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在这栋大楼的十五楼。我和妈两人一块搭电梯。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庾霏,你这麽大了,我想你应能够理解,我知道,我们确实没给你一个完整的童年,可是我们……」
我觉得很烦,却没表现在脸上,微笑着打断她,「都还是爱我的,对吗?」
拜托,陈腔滥调。
电梯已经抵达十五楼。妈呼了口气,选择另一个比较轻松的话题:「饿了吧?等会马上就能吃晚餐了。」
我呆住了,「你现在还会下厨煮饭?」我记得自己从来没看过妈妈下厨。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麽可能?不是我,是陈……」说到那个人的名字,她突然有点顾忌,悄悄瞄了我一眼,看我没什麽反应後,才小声道:「我跟他先说过了,为了不让你们彼此尴尬,你以後就先叫他陈叔叔。」
「哦。」不然要叫什麽?我不屑地别过头,难道我还要叫他一声爸爸吗?
陈家一点也不大,一层三户,大门就在电梯的转角旁,格局是三房两厅。妈妈才刚从包包里拿出钥匙,大门就打开了,「你们回来啦。外面雨下很大啊,有碰上塞车吗?」
我屏息以待,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他。
和我想像中不同,他是一个非常温文儒雅的男子,母亲再婚的对象,就站在我面前,系着围裙,一边擦手,一边从我手中接过行李。
「晚餐就快准备好了,你坐了那麽久的飞机,一定累坏了。」
他亲切望着我,嘴角噙有一道温和的笑意:「欢迎你来,庾霏。」
「陈叔叔,」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了,我的笑容,能够让所有人卸下心防,我微笑,「你好,我是庾霏。」
寒暄过後,我走进我之前原本是客房的新房间,简单的几件家俱,乾净而空敞。晚餐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两个小时前飞机吃的难吃微波餐,还在胃里折腾。
我轻轻关上门,转过身,把全身的重量靠在门上,「呼——」长叹了一口气。
我想念自己在纽约的阁楼房间,想像此刻纽约吵嘈热闹的早晨,但抬起头,却只看到窗外一片迷离的夜景,和窗上倒映的模糊身影。
我好累。
推开窗户,一阵凉意钻了进来,混和着雨的气味。十五楼的高度,放眼望去,周遭全是高度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从窗台外探出身子,还能看见远方高架桥上一辆辆闪烁的车灯。
我从地上爬起来,从桌上拿起手机,拨电话回家。
「Hello?」接起电话的人并不是爸,而是Tracy,爸的助理,我知道他一定在生我的气,气我什麽都不跟他讲,但他一定在旁边听,「Fay,你到台湾了?」
「嗯,」我笑,但嗓音不知怎地却有点哽咽,「我刚到。你们一切都还好吗?」
Tracy笑了,「你爸一点都不好,你不知道,你刚坐车去机场,他就开始忧郁了。」
「那麻烦你帮我告诉他,我一切都好,叫他不要担心。」
「OK。不过,」她叹了口气,「你不是孩子了,玩完了,记得回来。」
我噗哧一笑,「当然,我会的。」
打完电话,我才刚打开房门,发现妈妈站在门口。看见我,她似乎吓了一跳,脸痉挛似的扭曲成一团,匆匆往後退了几步。
偷听被当场抓包,她却依然可以理直气壮:「你…给你爸打电话了?」
「嗯。」我觉得很荒谬,却没表现出来。
「那他怎麽说?」
「没说什麽。」
「怎麽可能?」妈皱眉,很不满地盯着我,「你大学都没去念,他也不管你?」
「他没有不管我,」我冷冷地说,「是他把我养大的。」
母亲垂下眼,吞了口口水,一脸不自在,「小霏……」
我讨厌她叫我小霏,小时候,她总是这样叫我。
「妈,我很累了,」我语气僵硬地打断她,「我今天想先休息一下,还有什麽话,明天再说好吗?」
「你很累了吗?呃,可是…」母亲往旁边看了看,不知道在犹豫什麽。
最後她点点头,「也好,你今天就先早点休息。你的事,我们明天再讨论好了……还有些事情,等早上再告诉你。」
「嗯。」
我没多余力气再跟她说下去,尽可能用最快的动作洗完澡,回房间锁上门,在床上呈大字型躺平。看着天花板昏暗的那盏夜灯,这阵子累积的沉重压力,就像溃堤般朝我涌来,强烈的疲倦包围住我,很快就睡着了。
在意识完全模糊前,我只记得我还抓着乾枯的发尾,万分懊悔地提醒自己——明天…我明天一定得去买一罐新的洗发精……